软儿梨
(2014-03-17 22: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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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儿 |
分类: 【不入味集】 |
羊城晚报专栏《诚语》
□周华诚
从前有个鸭梨(压力),你把它放冰箱里,于是有了冻梨(动力)。
南方见不到冻梨。东北常见。东北人不用冰箱,屋子外边就是个大冰箱。
我同事子乔,家在吉林省白山地区的临江。隔了一条窄窄的鸭绿江,站在家门口就能望见对面的朝鲜——白山是吉林最寒冷之地。1月12日这天气温28摄氏度,“零下”两个字在当地通常是被省略的,因为“零上”根本不可能。
话说,这同事小时候冬天常吃冻梨。也不用自家冻,有人开着“半截子车”(东北话,就是那种带拖斗的小解放),满满一车黑黑的冻梨,上门来卖。
20年前,那冻梨是一块钱五斤。卖的人拿一老式的秤盘子,大家自己挑,自己拣,自己带上布兜子装。装回来,像石头一样,扔在院子的空缸里。
东北院子里的空缸,也是冰箱,里面放菜放瓜果,上面盖一个菜墩,或是洗衣盆,为的是防耗子。
冻梨,也就是个冰坨坨,怎么个吃法?东北人少不了热炕头。开了门,哆哆嗦嗦地跑到院子里,用盆子装回来。屋子里暖和。冻梨在盆里,用一瓢凉水浸着,冻梨的边上就慢慢地结出一层冰来,像是超市里卖鸡蛋的塑料盒子。人坐在炕上,眼巴巴地望着它解冻。
等冻梨化开的过程,叫“缓”。这个缓的过程,最是难熬。所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吃不了冻梨。冻梨要是用热水化开,滋味全无。非得让它温度适宜,慢慢地自然地缓。还没缓够呢,这边就等不及拿嘴去啃,那也行,像啃冰块一样,越啃越甜。可是这样啃法,一不小心就把腮帮子啃肿了,因为嘴已冻木,失了感觉。
缓好的冻梨,把薄冰扒了开,梨皮上咬出一个小口子,那里头是一汪甘甜冰凉的梨汁。东北一家人围着个盆,手上又是冰水又是梨汁,口里滋溜滋溜地啃着吸着,可以想象那场面的温馨。
吃完饺子啃冻梨,吃了热的吃冷的,品完咸的品甜的。不够吃了,就穿上棉袄,再跑去院子拿盆装回来——等捂着被子的人暖过来的时候,冻梨也“缓”开了。不过,吃完冻梨,得把手擦干,不然去院子里拿冻梨,手一定得跟冻梨粘牢了。
吃了冻梨,最好不要吃花生瓜子,不然胃胀气。加上屁股底下的热炕头,这个晚上砰砰砰砰,家里乌烟瘴气。开门透气,冷风飕飕。所以,正月里谁家小儿吃了饺子啃冻梨、啃了冻梨嗑瓜子,自然免不了要被家人当作笑料。
这冻梨做起来也不难,东北人扔在门外就行了,南方人得放冰箱冷冻层。只是梨的品种有讲究,不是一般的鸭梨,得是秋子梨,东北人叫花盖梨。那梨个头不大,甜中带酸。秋子梨,是梨属植物里最耐寒的种类,生在北方。
但我第一次吃冻梨,却是在兰州。四月下旬黄河边上乍暖还寒,当地一位朋友请我们,在黄河边相当豪华的餐厅吃晚饭。可惜,我们三点到兰州,每人一碗拉面,吃得热火朝天。当地朋友听后直是叹气,一边“唉呀”,一边摇头。我们不解,起先也为这一桌饭菜没有肚子享受而遗憾。后来才知道,兰州朋友叹气,是另有原因。兰州人吃拉面,一定要赶早,讲究吃“头汤面”。到了中午,已少人问津,到了下午三点,再吃拉面,那真是只有外地人才干得出。
兰州人,特别热情好客。那一桌饭菜我们吃得勤勉,白酒也没少喝。后来就上了一道冻梨。那黑黑的梨,盛在一个雪白精致的盅里。一人一盅。梨已经缓得差不多了。撕开梨皮一个小口子,啜了一口又一口。那冰清玉洁的梨汁,就像冰镇的蜂蜜水,清洌而甘美,一直从嘴里沁入五脏六腑。
然后,梨汁吸完,用个小勺,像吃冰淇淋一样一勺一勺地挖着吃。一桌子五大三粗、年过半百,来自西北和南方的汉子,在一场酣畅的酒后,就这样被冻梨吃出了低眉细语的温柔。
兰州的朋友说,兰州的冻梨,他们叫“软儿梨”,是兰州人的骄傲。兰州也算瓜果之城,可是这软儿梨还是最具特色,那甜津津冰冰凉的口感,那直沁肺腑的感觉,别无它物可以替代。而且,这软儿梨,还清热润肺、止咳祛痰、醒酒解腻,那是更不用说了。
可惜的,仍然是肚子——那天晚上,我只吃下了半个软儿梨。现在想来,那年那月那天的下午三点,我们只知兰州的拉面,不知还有兰州的软儿梨。人总是这样充满遗憾:遇见了好东西,才发现自己(肚子也好,人生也罢)已经装不下了。
半夜在网上,问兰州《读者》杂志社的朋友,最近有没有吃软儿梨。朋友说,兰州软儿梨今年贵:往年十元三斤,今年一斤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