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记者基层行
本报记者 周华诚 发自衢州市常山县

正月的第一天,是被鞭炮声催醒的。乡村的夜晚从来没有这么喧闹过,鞭炮声从零点的集中爆发之后一直稀稀落落地持续,到了清晨五六点钟,村庄中全面响起的爆竹声已经把每一个人从睡梦中叫醒。
正月初一的开门爆竹,是要赶早的。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新年的第一个早晨,早早开门预示着一个美好的开始。
厨房里传来碗锅叮当声,乡下老屋梁高,鱼鳞瓦片下,整个厨房氲氤了一片白色的雾气。雾气中,一年到头从不下厨房的父亲,腰上别着围裙,正笨手笨脚又满脸喜气地忙着往沸水锅中下面条。
我的老家在浙西的常山县乡下。正月初一这一天,都是男人下厨。母亲在厨房一年忙到头,正月初一这一天落得个轻松,当起甩手掌柜,充任“艺术总监”的工作。这一天,母亲同样不缝缝补补,不洒扫庭院,不下溪浣衣,不下厨烧煮。就连早上这一碗长寿面,也是由父亲来煮的。
正月初一头一顿,年年都是老花样:一碗长寿面,一盆煮年糕。年糕是自家舂的,初一必吃,寓意“年年高”,似乎各地大同小异;一碗长寿面,却与别处不同,颇有些说头。
老家常山的长寿面,俗名“索面”,也称贡面,素来有名,据说历史上是进贡给朝廷的——但凡地方特产,都有一些真假难辨的传说——说是宋朝太祖皇帝赵匡胤,就极喜食此面,“贡面”因此而名。这种面,纯手工制作,工艺复杂而讲究,一般人很难掌握这项技艺。一大坨面团,经过揉粉、开条、打条、上筷、上架、拉面、晾面、盘面等十多道工序,十八九个小时方成。最后捆成丫环的“8”字形发辫一般,丝丝纤细。
上梁、乔迁、生日等大小喜事,老家人都要煮索面吃。正月初一早晨,索面也是最为隆重的出场。正月里头拜年,客人刚进门,头一件事也是请你吃一碗索面,那碗热辣辣油汪汪的索面,是最热情而质朴的待客之道。
我们来到厨房,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面条下锅——此时,一锅水已然是煮沸多时了。父亲和母亲就在柴火灶前坐着,说着闲话,等着我们起床。灶台上已经摆好了一排大碗,这是面条的汤料——这汤料里是猪油、生抽、生姜末、红辣椒、葱段,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黄的黄,令人赏心悦目。面条下锅前,舀取一勺沸水,把碗中的汤料泡开。此时,绿的葱段和黄的生姜、绿的辣椒,浮在油花上面,十分引人食欲。
索面在沸水中煮三分钟即可,长长筷子捞起分到几碗中。小时候,妹妹要挑最小碗的,弟弟要挑最大碗的。妹妹是胃口小,弟弟是爱吃索面。而今,我们兄妹都已成家,各自带着另一半和孩子回来,有的吃辣,有的不吃辣,有的要大碗,有的要小碗,众声嘈杂,煮面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欢乐和喧闹。
面已煮熟,我们各自端了一碗,齐齐鱼贯而出,到厅堂吃面去。这只是一碗普通的索面,却实在不是一碗普通的索面。在春节这个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里,除夕年夜饭是一个笔墨饱满的句号,而我们老家正月初一早晨的这碗面,可视作一个揭示开始的逗号。等到春节长假结束,我们离开家乡各自奔赴不同的远方,在之后所有的漫长时光里,我们都会无比怀念那一碗面,那一碗正月初一早上的、无比简单却无比温暖的、煮进了无尽的乡愁的索面。
当下的中国,是一个人员大幅度迁徙的年代,东部与西部,城市与乡村,无数人围绕着“故乡”这个圆点、以“春节”为周期,持续着射线状的出发与回归的流动。而在这样的流动里,始终牵系着我们情感,不致漂泊无依的,是一棵生于故乡土地的大树,是所有那些普通而琐碎的节日习俗。
往大了说,我家正月初一这碗面,便是故乡的一部分,便是美丽中国的一部分。
上图:正月初一清晨,父亲在给我们煮面条 (周华诚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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