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列车准时启动，穿越城市、村庄、田野和丘陵，一座座三角形的电力塔和纵横交错的电线网，以及各种原本常见而因为从车厢望出去变得不一样了的景物，纷纷从窗外一晃而过。在这样的旅途上，我打开阿兰·德波顿《幸福的建筑》这本书。

遇见德波顿其实是个意外。两年前无意间接触到他的另一本小书《机场里的小旅行》，立刻被这位才子智性幽默的侃侃而谈所吸引。

那是一本清新的小书。2009年夏，德波顿接受伦敦希斯罗机场的邀请，担任“首位驻站作家”。在那一周时间里，他自由出入第五航站楼，结识全世界的旅客，与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马交谈：保安、飞行员、首席执行官、机场牧师，连每天围着他写字桌打扫的清洁工的心事都没放过。

机场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所在：它是一段旅途的开始，或是一段旅途的结束，但不管怎样，它在人们情绪的波动谱上都一定是个重要的节点，带着某种出发前莫名的焦虑或某种抵达后妥贴的安心。机场牧师的工作也许关联着那些生命大事的纠结，比如生存或死亡，活着的意义或奋斗的价值，诸如此类。但当德波顿去向那位牧师询问时，他得到的答案却是，大多数找到牧师的人只是为了问路——请问机场的洗手间在哪里？

阿兰·德波顿笔下的小机场总是这样，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生活的哲思与辨证。德波顿杰出的写作才华在“机场”这样一个限定的局域里，得到了非凡的展示。随着德波顿的视线，机场中的一切都变得丰润而有温度，而旅行、工作、人际关系以及日常生活的本质都在诗意和温馨的底色中慢慢显现。

当我乘坐G38次列车开始这趟旅程之前，我在行李中塞进了德波顿的另一本书《幸福的建筑》。我想德波顿的书适合火车这种晃晃悠悠的节奏；此外，并不是我对建筑本身有多感兴趣，而是想看看这样一位英伦才子面对众多看似枯燥冰冷又只会沉默的建筑说些什么。

“建筑只是向我们暗示出某种情绪，我们的内心如果太过纷扰的话就可能对其视而不见。”在德波顿看来，建筑好比是天气，阳光明媚的好天足以让我们开心，而另一方面，如果你正麻烦多多，那么不论天多么蓝，建筑多么伟大，都无法使你展颜一笑。事实确实如此，美丽的建筑丝毫不具备一种疫苗或是一碗米饭那样直接而毫不含糊的益处。

另外，德波顿还说，只有当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烙上了无法抹去的印记，比如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一直人到中年都壮志未酬或痛失爱人之后，建筑才会开始给予我们某些货真价实的影响。他举例说，一个娇生惯养的年轻人无法被艺术打动，后来当这个年轻人经历了战争、逃过了死亡之后误入一家博物馆，与《圣母圣婴与八位歌唱的天使》这幅画不期而遇时，他竟不可抑止地泣不成声。他因这幅画所具有的异乎寻常的温柔气氛，与他在战场上学到的残酷教训之间的反差而泪流满面。

“众多美的事物正是在跟痛苦的对话中获得它们价值的”，尽管我同意德波顿的这一观点，但是“历经一番苦痛竟成了欣赏建筑之美的非同寻常的先决条件之一”这样的说法，则未免仍让我感到才子对建筑有过度诠释的嫌疑。

但不管怎样，德波顿的文字仍然让人读之快慰。

阿兰·德波顿1969年生于瑞士，12岁时全家人移居伦敦，18岁入剑桥大学，读的是政治思想史，后来又读了哲学的硕士。在那里他开始大量阅读，徜徉于文学、艺术、美学、哲学、心理分析之间，上下古今求索，从中邂逅知音，产生共鸣。大学只不过提供他一个读书的氛围，而读书只是帮他找到自己独特的创作模式。

德波顿被评论界视作“英国文坛的奇葩”；读者称他“从不写乏味的句子”。在我看来，德波顿虽然博闻强识，知识横贯各种学科和艺术类型，但显然在他的文字里找不到“掉书袋”这种问题。从初习写作始，德波顿就喜欢写得尽可能简单朴素，他说，如果要想附庸风雅、假充聪明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你只需故作高深，让人弄不懂你就成。但他宁肯抵挡住这种诱惑，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来写作。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德波顿的随笔会让人觉得平易好读的原因。德波顿对“随笔”这种写作形式情有独钟，但是显然随笔并不是那么好写的。我们之所以会被某些文字打动，是因为我们能从那些文字里发现自己内心的东西。作为一个写作者，怎么让自己的文字在别人的内心生长，倒是一个可以思索的问题。

这趟列车从杭州出发，路经上海、无锡、镇江、南京、枣庄、济南、天津，6个半小时后抵达北京南站时，我刚好翻完了《幸福的建筑》这本书的最后一页。它没有让我得到更多——我是说，当我读完这本书时仍然对建筑一窍不通，但是建筑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尤其是建筑之美与人的幸福感之间的关系，却让人思之再三、沉吟不已。

“如果我们真心觉得一幢房子是美的，说明这幢房子最终成功地体现了你最为关切的那些东西。”德波顿的意思是，你觉得最好的风格，恰恰是你现时所缺的。如果你见到荒野之中一幢闲寂的房子并心生向往，此时你的心中一定无比喧嚣。

旅途上阅读的乐趣正在于此：它为你胡思乱想的触角打开了更多的通道，无边无际的思绪应该是旅途最美好的部分之一。真正懂得旅途之美的人，应当会带上一本与此相符的书——阿兰·德波顿便属此类。  

《机场里的小旅行》 阿兰•德波顿、贝克 著，贝克 摄影 陈信宏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8月1日第1版，定价：23.00

《幸福的建筑》 [平装] 阿兰·德波顿 著, 冯涛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4月1日第1版，定价：2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