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刚出包厢门。我勾着久志肩膀的手，忽然滑出，整个人就似一棵树桩那样轰然倒塌，摔了个四仰八叉，并且发出“碰——”沉闷一声。
   指福门的服务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跑过来。一个女服务员忍不住“啊”了一小声，随即她捂住了自己的小嘴。恍惚中我听到她在轻声自语：“……就连摔倒的姿势都那么帅，嗯……我受不了了。”
   我听得简直就要吐了，我才受不了呢。肉体撞击地面，只会发出低声部；而我之所以会发出那么层次分明的声响，不仅因为肉身撞击了地面，我的脑袋也像鼓槌一样敲出了时代的酒点、历史的强音。
   痛。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据一位MM说她曾在电梯里遇到我，被人架着像一个歹徒，我却依然矜持地朝她笑笑。但这个场景显然无据可查，除非调出电梯里的摄像监控。这样又有点小题大做，万一在监控录像里发现有小年轻在电梯间接吻之类，又不太好，所以这里就跳过去吧——总之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都亮了。睁开眼睛看一看，嗯，床，陌生的，被子，没见过；再看这地方，也好生奇怪，都没见过。我就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我打开梦的门，步伐飘浮地走出去，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蓦然回首，“女更衣室”四个字虽然有点对焦不实，好歹还能认出来。于是放下心来，遂一步步没有一个脚印地摸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我重又躺下，想起这伴我一夜的被子，是谁轻轻为我盖上，是谁半夜为我掖了掖被角，又是谁悄悄合上小门离去。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的长衣长裤都赫然完整在身，不禁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就这么稀里胡涂地思考了一会儿人生观，发现一思考就昏昏欲睡，于是索性又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几点钟了，反正四周一片寂寞。还没上班，真好。我摸到一瓶水喝了几口，觉得能在上班前再睡个懒觉，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在这个宁静的早晨，我想了想自己是谁，从何处来，欲向何处去。遂想起，昨夜我是在指福门与久志一起喝酒，久志是与几个幼儿园的老师喝酒；我喝了两杯红酒，然后杯中又满上了一杯白酒，然后，记忆就在这一刻停止，断掉的风筝一样，手里只剩下半截线索。
   我想是不是这红酒有问题，或者白酒有问题，否则我怎么会沉醉至此。但是我不知道是我自己有问题。我的胃接纳不了这样红白纠结的酒液，平日里我虽然爱喝一点小酒，在家对着一碟小菜也喜欢咪上两口小烧，有瘾，酒量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醉到夜不归宿的地步，是从没有发生过的。痛心疾首这个词，每一个爱喝酒的人在酒醒之后都会深刻地想到它，而此刻我恰恰与之相反，我觉得我是痛首疾心——头上起了个包，摸去很痛；心里又后悔不迭，想着若是时光可以倒流，饭局可以重来，我便要从头再喝过……
   就这样想着我便又睡着了。醒来和睡着，是人生的两种状态，然那一天我的两种状态胶着更替，进行得过快了一些。每一次醒来是恍惚的，每一次睡着也是恍惚的。我想起当晚那一次可以被称作“头脑风暴”的撞击猝不及防地发生，令我对世界的看法有了一次小小的震荡，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使我知道一些人生的宝贵经验，并因此受益终生，例如说“红酒和白酒混起来喝是很容易醉的。”人生就是这样，总是要经历很多才摸出来一些“金验”，我七岁的时候发现桔子酒也是能让人喝醉的，十七岁时发现糯米酒喝醉时明明对面坐着干妈硬是要叫成舅妈，二十来岁啤酒喝醉时对着一个女孩叫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三十来岁喝过无数次酒了才渐渐知道自己的G点在哪里，喝到那个点时告诫自己，再喝就真的高了。可是喝酒的悖论也在于此，往往是在最终的快乐铺张地到来之前，谁又肯轻易地截断和熄灭它呢。
   就是这样，17楼的女更衣室里留下过我的纯真一夜。一年已经过去了，每每经过它，我都不免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