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文/图
真的,我开始后悔了。
路仿佛走不到尽头,卖萝卜老头的家也仿佛远在天边。
尽管他一再告诫我,他的村庄很远很远,可我还是没能克制住好奇心。这一天我一事无成,总不能就这样回宾馆睡觉。在马路上乱逛的时候,我发现集市上这个老头在卖白萝卜,他的白萝卜就像冬瓜那么大。
你的萝卜真大。我说。
他笑了,这不算大,家里还有更大的。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久积的灰尘就像炭笔一样刻画出沟沟壑壑的线条。他的手掌同样布满郁积着泥垢的裂纹,在卖掉一个或几个萝卜时,他会用那粗大的手掌掏出口袋里的钱找零。几乎每笔生意都要找零,因为他的萝卜卖三毛钱一市斤。两斤六毛钱,三斤九毛钱,四斤就是一块二,所以他的口袋里攒满了一毛、五毛和一块的纸币。
这天是3月27日,老头把一车的白萝卜拉到集市上来卖。要不是前几天在地里种玉米,萝卜早该卖完了。这是去年冬天收下的萝卜,在泥窖里藏了好几个月,现在该是把它们变成现钱的时候了。
他的驴总是不安分,一会儿就把鼻子凑到卖“黑面千层饼”的小摊上去嗅着,好像那香味儿把它的魂都勾去了似的;一会儿又把一大堆驴粪拉在了大街上,但好像并没有人介意。最后,它引起了巷口交通小小的混乱,驴拉的一车白萝卜挡住了别人汽车的道儿。
卖了整整一天,老头都没有把这一驴车萝卜卖完。没有顾客的时候,他用报纸卷起一根土烟来抽,火柴在沙尘暴的余威里刚刚冒了点火星就被吹灭了。
我问老头家住哪里,远不远。
他说了一个地名我没有听清。他又说离这儿有15公里。边上的人不信。边上的人说哪有那么远,最多只有五六公里。我也不信。我觉得老头的话有些虚夸,好让我打退堂鼓。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决定,不管怎样,今天就跟这一车萝卜回家。
我并不知道在甘肃,人们说的“远”是真的很远。
他收了摊赶着驴车开始回家,驴车走过大街也穿过人行横道,穿越了市区,走上了城郊的道路。后来他坐在驴车上,我背个行囊跟在他们后面,向着某个不知名的目的地走去。
一路上穿过很多个村庄,夕阳在白杨树的枝丫里越坠越深,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无力。
几天前的沙尘暴刮得很厉害。在风里走路,用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满嘴是沙。
风刮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太阳落山了,天色终于暗下来。
快到了吗?
一半路还不到……
现在呢?现在快到了吧?
还早。
我终于快绝望了,我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自讨苦吃,而这样的前行也恐怕没有多少意义。跟萝卜回家,这种事说出来就算不被人笑话,也会被人看做是无聊之举。
我不得不说服自己继续走下去,否则只能前功尽弃。从5点半开始走,整整走了3个小时,这个结果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当一片土黄色的村庄出现在视野中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因为时差关系,西部地区的晚上8点多还有一丝暗淡的天色。“武威市凉州区中坝镇头沟村12组4号”,目的地到达,驴估计也累得够呛,卸下一车萝卜之后,在家门口就地打起了滚。我很羡慕这头驴,它是到家了,我呢,虽然脚掌底下已经起了水泡,可我的路程才完成了一半——我还得往回走。想到此我就心里阵阵发毛。
我的到来显然使人大吃一惊。狗吠不止。偶然走过的人更是对我抛来令人生疑的目光。这个村庄里新飞来一只苍蝇大概都会引人关注的吧。
老头和他的老伴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坐,然后就着手准备晚饭。老头叫郭佑清,今年68岁,他的老伴63岁。我们走进院子说话的当儿,她就抓了一把面条下进了沸水中。所以很快,一碗面条摆在了我的眼前,我再不客气,就着几根土豆丝,那碗面条很快被我填进了肚中。
我发现,吃饭之前,卖了一天萝卜、风尘仆仆的郭佑清并没有洗脸或洗手。在这儿,水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郭佑清家有三亩地、两头牛、一头驴,除了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孙子在家。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孙子郭长平今年10岁,他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吃过晚饭,老人和孙子一起清点账目,他们把整把整把的一毛、五毛和一元的纸币展开、压平、叠齐,前前后后数了三遍,“总共是110元零6毛”,最后他们高兴地这样宣布着。
我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看不清脚下的土路;但天上仍然挂着一轮明月,就在高高的树梢上边。
一定是空气中的沙尘,吸收了所有的光亮。我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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