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你可以听一下我的诗朗诵吗？”
　　电话里的背景声很嘈杂，还有女人和男人在拌嘴。电话里的女人说她是在小店里打的公用电话，几天前看到我们报纸上刊登了西湖赛诗会的启事后，她就写了一首诗。信发出三天，估摸着我们已经收到了，她就打了这个电话。
　　“我一直没有工作，是个低保户。但是我非常热爱文学，热爱诗歌。文学就是我的生命，我可以没有婚姻、没有金钱、没有房子，但我不能没有文学……”
　　这是一连串很急切的表白，然后她问我有没有收到她的投稿诗作。赛诗会启动以来，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一堆信件，许多热心的读者和诗歌爱好者给我们寄来他们的得意之作。赶紧地，我就从一堆来稿中找出了她的那一封，诗句写在薄薄的半页纸笺上，一半是圆珠笔细细的笔迹，一半是铅笔密密的字迹，修改的地方，用白色涂改液小心地涂过。
　　“我可以问下你的年龄吗？”我说。
　　“39岁。”她说。
　　“那怎么不工作呢？”
　　她说，自己原先是有过工作的，可是因为深爱着文学，上班时总想着节省体力用到写作上，所以最后还是放弃了上班。“一心不能两用，”她说，“为了诗歌，为了文学，我愿意付出一点代价。”
　　说话间，她又一次提出：“你可以听我朗诵一下我的诗歌吗？”
　　我说好的。她于是清了下嗓子，在电话的那一头饱含深情地朗诵起了诗句。
　　“凄——清的月色，鹤——羽似的皎洁，
　　没——有先生的吟唱，没——有爱子的翩跹双影，
　　醉——酒的梅花，寂——寞地独舞在月光里……”
　　每句的每一个字，她都读得特别用劲，也拖了长音。说实话，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甚至带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乡音，但是无疑地，她朗读得那么认真。在读到“独舞在月光里”几个字时，她急切地想要告诉我什么，于是把几个字迅速地压缩在一起念完，然后她说道：“这是第一小节，后面还有几个小节，你听我读给你听……”
　　我听到电话里，有一些零乱的笑声响起来了。但她丝毫没有受影响，继续朗诵着诗句——
　　“微——风轻轻地托起了她易碎的心儿……”
　　五分钟后，她终于读完了。我不知说些什么好。我可以想像电话那一头的情景：一个39岁的女人，手上捏着一页薄纸，在兼卖着香烟和啤酒的小店公用电话旁，向一个听众朗诵她自己的诗句。
　　这种情景让人滋味复杂。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也许她从来没有一首诗，真正地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也许她也从没有机会登上舞台，面对许多人朗诵自己写的诗。可是这不妨碍她对诗的痴情，例如此刻，她多想找一个人来分享自己对诗歌的奇妙体验。
　　　“文学是很艰苦的事业，要么你就成为美丽的凤凰，要么只能做难看的麻雀。”说完这句话，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铁路新村某号某某招待所的电话，“如果有事找我，你可以让接电话的人跑来叫我听电话。”
　　我想不出，挂掉电话以后，她的生活会是怎样。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如果没有文学，生活可以更好一点，那就情愿不要它。可是我想了想，这句话，怎么说好像都不太合适。

         （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200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