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萨义德(短篇小说)/冶晨玺
(2025-11-20 15:31:41)边陲村庄中时间缓慢而深沉,寂静夜色里命运的火焰噼啪作响,她无法拒绝由名字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命运……“萨义德”并非男孩,而是一个女孩。语言富于韵律节奏,汩汩涌流,甚至让修辞自然松绑,自然溢出。
两个萨义德
冶晨玺
吻过漫长的海岸线,王子萨义德出发了。
1
你去过沙漠吗?
没有孤烟。但有太阳。
也不只是天上的那一个。是树上的十万个。
你见过胡杨吗?大漠中的金色子民。
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太阳,灿烂和灿烂富集,金叶和金沙辉映。哪怕吞没西域古国的死亡气息逼人,也难以阻挡十万个太阳连成波浪,随瀚海中的热气翻飞。
黄沙之上,沧桑枝干各自虬曲如盘;黄沙之下,它们的根系横向相连,织成一张巨网,网住生命的最后可能。没有飞鸟作伴,只有枯骨相吊,胡杨没被绝无仅有的干旱和蒸腾抽尽心力,反倒坚强无可匹敌,比一个个绿洲持久。而那些绿洲,都曾繁盛却相继覆灭。所谓——
“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
那是萨义德此生听到的第一个严肃的、可以用笔记下来的传说,死亡之海中胡杨三千年的生命历程。
其实没有,它们的寿命大多三五百年。按萨义德在语文课上学到的,三千年是夸张的修辞。只不过此地上一次城邦林立、人口辉煌是更遥远的历史,因而衡量时间的刻度被肆意紧缩。三五百年,是沙土散开又重叠之际的短暂瞬间,是博物馆展览中一具干尸和另一具干尸之间必须跳过的无效空白。
更多的传说蒙着规训的面具,仅仅被萨义德记在脑子里。从奶奶们怀抱着哭闹的小孩,吓唬他们开始。
“悄悄的。再哭让外面的mawu子听见了,就把你抓走。”
那时,萨义德已大到不用被抱在怀里,会故作老练地帮腔,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真的见到窗外影子移动。对小孩来说,另外一个孩子的话总是比大人的可信。若威慑成功,萨义德会窃喜,为自己在大人面前表现得更像一个大人而不是小孩。
但萨义德不知道那种潜伏在村庄夜晚里的吃人怪物该用什么汉字写在日记里,只好记住它的发音。这种无法下笔的艰难时刻以后还会复现,但那会儿,困惑只表现为家里的很多事都跟老师教的不太一样。
比如,不论父亲或母亲,他们的父母萨义德一律唤作爷爷奶奶,不像童谣里唱的,妈妈的妈妈叫外婆,妈妈的爸爸叫外公。除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还有众多兄弟姐妹,不论姑舅表堂也都叫爷爷奶奶。只不过前面加了定语作区分。开商店的叫商店奶奶,当老板的叫老板爷爷。其余的大都加着他们的名字,更多不知道如何书写的字眼。
以至于后来,读到别人评论《百年孤独》,讶异于一个家族百年的历史中反复出现的竟然就那么几个名字时,萨义德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本来就如此,反正在萨义德的村庄是这样。甚至有的名字既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
不同的是,这并不是为了纪念或追忆所以name after someone。因为哪怕父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新生儿诞生后,会专门请人来医院或家里给小孩取名字。人是随缘请的,取的名字也是随机的。
称心的情况下,一个有福加持的名字读来顺口,大家肯呼唤,甚至越叫越亲,因此衍生出变了词尾的昵称。也可能出现相反的结果,他们嫌弃取的名字老土赶不上潮流,或害怕名字隐隐透露出的顽皮,为免日后麻烦不断,索性不大规模投入使用。久而久之那名字被人遗忘,但它仍然存在,无法被彻底删除。甚至等到人殁了,那名字依然在土地上、在别人身上回响。
情绪发泄到头了,自怜变成他怜,仅靠着一句话填平刚刚才撕开的回家的路。“就我能忍他了,这个世界上。”然后麻利地抓了包包袋袋原样离开,走前不忘割几把韭菜,说要晚上炒了吃。
虽然那本包含了世界上所有名字的绿皮书拒绝翻译,语言成为壁垒阻挡人们提前查看早就写定的结局,但萨义德知道,能拿来取名的一定都是好词,真正的问题在于人心擅长逃避。若大家过得大差不差,那一切都好说,没什么大不了。
究竟是因为人多,名字才会重复,还是名字重复、相同的命运重复,人,才越来越多。萨义德没有答案。
萨义德的父母都是六个兄弟姐妹的其中之一。在妈妈的村庄,奶奶是六姐弟,爷爷是九兄妹,这些频繁出现的六和九让不明事理的萨义德大胆猜测,或许人生育的数量必须是三的倍数。可萨义德忘记了自己是独生子。
2
但没关系,没有亲兄妹,还有大舅舅家和萨义德各差两岁的表姐和表妹。恰似民间故事惯用的三个宝箱,三把斧头,萨义德的童年就是三姐妹叽叽喳喳走在乡间小路上,在大杨树的阴凉下给自己取个游戏中的名字。
哪怕那游戏除了三姐妹无人在意,名字也不能随便起。比如都起四个字的,某某惠子。可能是学电视里要么蛇蝎心肠杀人不眨眼最后难逃一死,要么温柔端方心地善良终究被感化的日本女人。尽管她们更喜欢别的,可遥控器通常是爷爷把控,理所当然看的多是战争片抗日剧。
等黄金档的抗日剧终于完结,她们又在新的剧里看到叫金枝的,就挪来自己用。顺着金枝起了银枝、铜枝。总之,三姐妹要有一致性。
白天,她们在奶奶家一进院门正对着的棚底下玩过家家。那里有一堆盖了房后剩下的沙子,还有淘汰不用的锅碗瓢盆,硬件齐全得天独厚。只需要水和树叶、野果,就足以制备大餐,而那些东西在乡村算唾手可得的。等日落后只能在屋内玩耍时,她们就披着床单在奶奶家的大板床上演绎早就编好的角色和剧情。
奶奶家的屋子是L形。L的长边有两间房。靠里的那间放着电视、小八仙、立柜,还有爷爷奶奶的床。这间的隔壁唤作大房。大房里有几乎跟房间齐宽铺着毛毯的木板床、缝纫机、沙发,更大的平时折叠站在一旁的圆八仙,还有一张桌子。
萨义德想不起大房里那张蓝色的、跟立柜是一套的、肯定是为爷爷奶奶结婚才置办的、上面立着面椭圆形的镜子、桌面下中间有个大抽屉、左右是两个小柜子、现已在空置的老宅被虫鼠蛀食得不成样子的桌子以前怎样被大家指称,所以特意问了。表妹说叫翻盖儿,表姐纠正说是翻板儿。因为两个小柜子之间有暗格,像那种上下开的窗户一样可以翻开。
不同于用来吃饭的八仙桌,翻板儿桌承担着更严肃的用途。平日里基本空着,特殊的日子就会在中间摆一只香炉,其中插着点了火散着烟的线香。还有六只一套黑地白花的小碟子,每盘上面各盛几撮切了片的苹果香蕉梨,掰了瓣的橘子,还有葡萄干、红枣、核桃等等,有时还在面儿上撒点白砂糖。之所以说这本来常见的水果干果并不普通,是因为好的愿望附着其上,赋予它们凌驾日常的性质。
那种好的愿望经由混合着诵念语流的香气施加,而那种语流来自遥远的大洲彼端,一种完全不同样貌的语言。那种被当地人认为更尊贵的语言不用来交流对话,在此地也只有少数人掌握。当那种语言在场,此地平时的人声就被按下消音键。直到少数人完成诵读合上嘴巴,每个听众都以一句应答表示已接收到一切祝福后,本地的话语才重新敞开音量,兵荒马乱嘈嘈切切。
此时,白砂糖化成水不见踪影,那几片水果也已经氧化,边缘微微泛黄。是的,此地的生活可以简单归纳为两种语言的音量此消彼长不停切换;而这种生活的核心则可以笼统总结为趁着一切还没氧化到不新鲜的地步赶紧连同那好愿望一起吞服。
大房里,板床靠爷爷奶奶房间的那侧贴着火墙和火炉,两屋一门相连,同时也都有向外朝院子开的门。大房朝外的门只在人多时打开,平时锁着,主要靠爷爷奶奶那边的门进出。板床的另一侧高高摞着十多条被褥。毕竟,若爸爸妈妈姨姨舅舅们都在,大家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密密地栽在夜里。
这比喻是后来在别的真正拥挤的地方学到的。萨义德没吃过沙丁鱼,他们的生活中也很少出现罐头。日常吃食,早起煮了滚烫的奶茶喝是标配。除了牛奶要现挤,鸡蛋也是从鸡圈里捡的,蔬菜则大多从院子里直接摘。
四周靠红色砖块斜插围起的小片菜畦里,架起的菜秧下垂落洋柿子、辣子、黄瓜、茄子、豆角、豇豆,甚至kawa。除开冬天,这些菜足够覆盖这片土地供养的所有嘴巴日常的需求。
若来了客要做大盘鸡招待,就点兵点将擒住一只现宰。牛羊个头太大,麻烦点。碰上婚丧节庆或谁的日子要宰要吃自不必说。平日里随便炒菜也不会是纯素。无论主角是谁,搭配洋柿子、辣子、皮芽子的基础上,总还要点子肉。却也吃得不多,消耗一个整数需要很久。哪怕家家都有冰柜,储藏空间足够,放久了也会不新鲜。于是就要靠爷爷每逢礼拜五从集市上打条羊腿或几公斤牛肉回来。
不过萨义德不爱吃牛羊肉,叫母亲都抱怨看着干筋扎起,活像新闻里的非洲难民。大人都说是随了同样不爱吃肉的小姨,其实不是。
但没人问过萨义德原因,只一味劝说,为了跑快点,为了更有力气,应该勇敢些多吃点。萨义德总撇撇嘴,默默把长辈添进碗里的大块肉运去另外一个好说话不抗拒接收的人碗里。所以,萨义德更加期待的是爷爷自行车把上另外一个袋子,里面总装着买来的桃酥和饼干。
大人都在的夜晚意味着观众很多,三姐妹也就格外兴奋。他们坐在沙发上,坐在八仙桌旁,坐在板床边。通常在聊大人的天,未必注意到她们费尽心思编的故事。表演的高潮经常是三姐妹加速从另一侧冲向那座被子山,然后成功飞身占领制高点,或失败提前把被褥掀翻,滚落其间,换来大人的倒彩。
“你们三个小贼搭上就毁着11。”
第二天早晨,除洒扫庭院外,得有一人专门负责将被子山原样盖起,再用扫床的毛刷缜密犁出毛毯上的残渣、碎屑、灰尘。
大人不在时,只有绿框十六格的玻璃窗映着三姐妹的身影,不见可能现身的怪物。也许那时,萨义德就发现,总是玻璃让内外两个界面重叠,尽管一实一虚,一侧是这边,而另一侧是那边。
比起萨义德,表姐和表妹更恋家,有时她们一起住舅舅家。偶尔,架不住百般恳求,有一人愿意陪着住奶奶家。但大多数时候她们会回家,留萨义德独自在清晨的鸟叫声中从大床靠火墙的最边起身。
“古固咕!古菇顾!”鸟叫声是从后窗传来的。
萨义德从未看见鸟的身影,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因为即便问了大人,也无法获知确切的、可以写下来或得到验证的回答。后来,萨义德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生活,在周末清早没什么人的图书馆再次听到同样的叫声后,立马搜了校园的鸟类图谱。点开鸣声那一栏逐个排查,依据人听来重复,却因音调变化而抑扬起伏的那串音素,辨认出当年那鸟是珠颈斑鸠,先看到了斑鸠的照片却依旧未见本鸟。
萨义德不是一开始就能够得上后窗窄窄窗沿,帮奶奶取下针线盒。但知道后窗外是树,树外是柴火扎成的篱笆,篱笆外是大片农田,数垄田和三姐妹每天不知来回走几遍的马路平行。只不过柏油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是后来才铺的。
有时,三个被拆成二加一。也许是为些鸡毛蒜皮闹了不愉快,正如大人们对三姐妹关系的总结:“姑舅姑舅,不见想哩,见了嚷哩。”
嘁,明明是她俩翻脸比翻书还快。又因为早就说好,在舅舅家她俩做主,在奶奶家听萨义德的。所以赌气不去舅舅家找她们,愿意围着正在准备吃食的奶奶打转。运气好的时候,奶奶会骑自行车驮着萨义德去赴乡间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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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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