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指向西南(中篇小说)/常芳
(2025-06-17 16:00:31)一位表面光鲜亮丽的都市女白领,有着不菲的收入和体面的生活,但实际上日子是一地鸡毛,千疮百孔。这往往是当下都市中产阶层的常态,原本希望朝某个方向去生活,事态却驱使其走向相反的方向。我们该如何面对命运的考验?
北斗指向西南
常芳
一
苏昂,你是苏昂?
是,我是苏昂。
重复两遍“我是苏昂”后,苏昂拿起手机看下时间,又闭上眼睛,继续想那只猫。刚到下午四点。距离哄老康入睡的时间,还有漫长的七个钟头。已经两个月了,按照老康的预约,每天夜里十一点钟,她都准时拨通他的手机,去哄他入睡。
从开始,她的客人就称呼自己老康。
老康是第三个听她讲那只猫的人。一只闲得蛋……毛疼的猫。她闭着眼睛,想着老康评论那只猫时的腔调。在给老康讲这只猫时,老康肯定不是老康,她自然也不是苏昂。
在时间不属于被哄睡的客户时,苏昂当然不叫苏昂。她清楚,她的客户也会和她一样清楚,在她不做哄睡师时,她会有另外一个真实的名字。“苏昂”就是个代号,和大家在饭馆里喊你“服务员”没有区别,跟监狱里犯人的编号001和002也没区别。在给作为哄睡师的自己取名字时,负责接待她的女人在电话里说。她没有接话,心里却趋于赞同监狱里犯人编号的说法。“我告诉大家的名字,也是个化名。名字叫什么不重要,我们只要铭记金钱能叫人万事应心。”女人说自己除了是女人,她在手机里告诉苏昂和客户的一切信息,“一切的一切,肯定都不是真的。”“这是个全民都在用化名的时代,你看看身边,是不是人人都有个网名,人人都想从自己没法甩掉那具躯壳里,逃离出去,随便成为一个陌生人。”那个女人还在自我嘀咕着,说成为谁都行,就是别再做回原来那个自己。
她想着逃离和分裂的区别,试着在心里叫了两遍“苏昂”。
“您得知道,现在,整个世界都在自我分裂。”汉斯·金情绪透支时,她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会突然拎出这句“自我分裂”,手铐脚镣般丁零当啷地扔给她。“您学过医,细胞分裂总明白吧?不论有丝无丝,也不管善恶,分裂都是某种成长和新生。天使是这样,魔鬼也是这样。”隔着重洋,他也用竹片铁片甚至叫不上名字的树叶草叶,给它们安插上各种形状的翅膀,从手机里忽闪起飓风,穿越千里万里的长空和日月星辰,雷霆千钧地摔到她跟前,砸得她心脏和脚趾尖并排着丧失呼吸。
汉斯·金当然也不是真实名字。离开中国时,他身份证和护照上拼出的名字都是金大佑。他有一个喜欢台湾歌手罗大佑的爸爸,所以,在他出生前,便有那样一个名字,在等着他了。抵达加州的第二个月,金大佑就把名字换成了汉斯·金。“在英语和德语里,汉斯都寓意着独立。”变成汉斯·金的金大佑,在大洋彼岸,给她解释着他的新名字。
二
算上苏昂,苏黎明现在有了四个名字。在汉斯·金的手机里,她是“苏中国”。在金秋收那里,她变成了“苏皇后”。而她自己,从小到大,所有证件上的名字,都工整地写着“苏黎明”。
苏黎明找到儿子的微信,重温着与儿子的聊天。在每天强迫自己重复两遍“我是苏昂”后,这是她要复习的另一份功课。除去偶尔的一次视频,她和儿子平日里聊天,大多限于相互间错位的一个“早安”,或是“晚安”“晚安,儿子”。剔去问候吃喝,这是她对他说出最多的话。“早安中国。”“苏中国早安。”他对她说得最多的,只有这两句。她要在不是很久远的后来才会知道,儿子在快速回复她“早安中国”时,他的心态是平和的。当“苏黎明早安”或者“苏中国早安”几个字,间隔数小时或是数日,终于穿越太平洋或是大西洋,跳出她的手机屏幕时,他就完全是强迫着自己在应付她了。这样的节点上,她如果试图再和他聊点别的,吃喝拉撒外任何一桩小事,他都会把那两句砸停她心脏和脚趾的话抛过来,砸得她捂着心脏吸冷气,让她像一株树看见前来砍伐它的斧头那样,害怕着他那些关于“成长和新生”的细胞分裂。
那只猫和它的鱼,是儿子三岁到五岁期间,金秋收每周都要给他重复一遍的故事。那段日子,儿子似乎完全被这只猫迷惑住了,百听不厌。
“一只猫,把家里的鱼全部带出来,在路边上摆个摊子。它将鱼一条一条地排列好,站在摊位后面,看着它的鱼。有只猫走了过来,在那排鱼跟前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条,问那条鱼怎么卖。摆摊的猫回答说:不卖。猫客人说:不卖,你摆在这里干什么。那只猫说:显摆一下,不行吗?”
那个时刻,儿子不管在做什么,哪怕是闹腾得上了天,只要听到金秋收开始讲这个故事,他立马就会跑过去,昂首阔胸地站到金秋收面前。“显摆儿子的时间到了。”开始是父亲在这样说,后来逐渐换成了儿子。金秋收有时还会拉着儿子一只小手,高高地举起来;有时候是把他扛到肩膀上,绕着房间里某个物体,饭桌或是一把椅子,来来回回地转上几圈,以此彰显着他们父子间相互的“显摆”。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