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成长
(2025-06-17 11:04:18)
浊鹿城与五丈原的遥望
建兴,是三国蜀汉政权所用的年号。“蜀汉”是后世对它的称呼。蜀汉君臣们认为自己是西汉、东汉的延续,不会允许一个带有割据意味的“蜀”字冠以其上。实在需要与前朝区分,他们更倾向于用“季汉”。《说文解字》:“季,少称。”故而“季汉”隐约有一些“少年的汉朝”的意味。然而,“季”在典籍中也有衰、末之意。季汉的称谓,某种程度上埋下了令人不安的谶言。
建兴十二年,即西历234年。这一年已是罗马帝国塞维鲁王朝的末世。26岁的帝国皇帝亚历山大·塞维鲁面对频繁入侵的日耳曼人无能为力,不得不亲自前往莱茵河前线征讨,却于次年遭遇军队哗变,死于非命。他的死亡成为罗马帝国3世纪危机的开端,并成为后来罗马分裂的渊薮。
而在东方的华夏大陆上,三个以正统自居的政权已经鼎足而峙了二十年,因此这一年既是汉建兴十二年,也是曹魏青龙二年、吴嘉禾三年。两个五十四岁的中年人在这一年逝去,他们是:魏山阳公刘协,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
刘协,即后世所称的汉献帝,曾是这片土地之上唯一的皇帝,但从八岁即位开始,他就从未真正掌握过这个国家的政权。尽管,在被董卓、李傕、曹操等权臣摆布的漫长生涯中,他多次尝试着反抗,以图收回自己应得的权力与自由,但换来的无不是残酷的打击。他身边的皇后、爱妃、汉臣被逐一更易,他所居住的国都许县沦为了一座精致的牢笼,而他自己则在岁月的凌迟之下坠入深邃的绝望之中。
与此同时,与他同岁的琅琊郡少年诸葛亮背井离乡,在纷乱的世道之中踏上了一条前途莫测的道路。后来,他曾跟友人这样说道:“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邪?”看来,诸葛亮早已预见了中原大地人才竞争的“内卷”,他将自己的人生机遇投向了尚属平静的荆州。多年之后,他应刘备三顾之礼出山相助,并且在好友们悉数北归的大背景下,义无反顾地追随几近全军覆没的刘备残部东奔夏口,将兴复汉室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
在刘协四十岁那年,曹操终于死去。此时的四海之内,唯有刘备还在巴蜀之地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然而,刘协已经不可能等来刘备的“勤王之师”。曹丕继承了曹操所有政治资源,而刘协手中早已没有了任何底牌,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命运。是年十月辛未,曹丕在许都西南郊繁阳亭的受禅台上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表演,从法理上结束了汉朝的统治。退位之后,刘协被封为山阳公,前往河内郡山阳县浊鹿城居住,继续自己体面却没有自由的余生。
原本,汉朝在这一年就已经消亡了。但到了次年四月,巴山蜀水之间的成都诞生了新的汉王朝,而这里的君臣们都笃定地认为,刘协已经被曹丕害死了。刘备特意为刘协“发丧制服”,追谥他为孝愍皇帝。这场专为刘协举办的“活出丧”,与繁阳亭的受禅仪式可谓殊途同归。曹丕和刘备这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一件事上达成了空前的共识——只有将刘协的屁股从皇帝的位子上搬走,历史才能揭开属于他们的新一页。
南北相继称帝,天下依旧滔滔。浊鹿城里的刘协很快就被世人所遗忘。不久,刘备崩逝于永安宫,诸葛亮受遗命辅政,成为季汉实际主宰者,而他辅佐的新皇帝刘禅,和与曹操初次相遇的刘协一样,都只有十六岁。那一年,刘禅投向诸葛亮的目光,一如当年刘协投向曹操的目光,在感激、敬仰与期冀之中,也掺杂着几许畏惧与不安。仅仅三年,少年皇帝与辅政丞相的搭配再度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绣着“汉”字的大纛依然猎猎飘扬,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已经改变。
刘协在浊鹿城享受着一套特殊待遇:“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车服郊祀天地,宗庙、祖、腊皆如汉制”,也就是说,除了自由、权力、尊严,皇帝该有的东西他一样不少。魏青龙二年(234)三月庚寅,刘协病逝。这最后的十四年,刘协做了什么事情,史书无一字着墨。刘协死后,魏明帝曹叡追谥其为孝献皇帝,并于当年八月壬申以汉天子礼仪将其葬于山阳国,陵曰禅陵。
刘协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那个与他同岁的季汉丞相诸葛亮大起蜀中之兵,出斜谷,临渭滨,在武功水之畔的五丈原安下营寨,并且让士兵们就地屯田,与当地百姓一同耕作,“为久驻之基”。这些年来,他高擎着理想主义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地穿越秦岭,向他心目中的大汉故地发动攻势。尽管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而他的心火却始终不曾熄灭。这是诸葛亮的第五次北伐,这一次,他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抱定了不克关中誓不回师的信念。然而从春天熬到秋天,在魏军主帅司马懿的严防死守之下,他甚至连渭水也没有越过。秋风萧瑟,八百里秦川在他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就在刘协下葬的同月,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中军大营。一个是东汉最后的皇帝,一个是季汉唯一的丞相,他们从未见过面,命运却彼此纠葛,形成了奇妙的互文。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汉王朝在这片沃土上残存的最后希望。他们的离开,标志着“汉”作为一代人的信仰,已经坠入永恒的梦境之中。
丞相的遗言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