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珠子一样连缀在一起的故事，宛如陆地探入深海的敏锐触手，洞见生活的缝隙与人性的幽昧，奇诡难测，亦真亦幻。著名作家徐小斌的最新小说，带读者窥见生活里的隐秘碎片。

隐秘碎片

徐小斌

一

1

那个冬天的雪，如同椰子油一般黏稠。

多年前依依写了一个故事，写一个女人遇见了她心仪的男人，然而结婚不久男人就患绝症而亡；后来依依真的遇见了她心仪的男人，然而……那个男人竟然就得了她书上写的那种病。她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男人还是走了。恍惚中她按照书中写的，没有火化他，而是把他完整地埋在了一棵大榕树下，期待着他的转世再生。

每逢遇到悲伤难过的时候，她都会坐在这棵老榕树下，默默地祈祷，直到鬓发如雪。那一天，飘雪的时候，她突然悟到：“故事，可不能随便写啊。”

2

洱洱终于明白为什么喜欢《寂静之声》了。因为世界就是“寂静”和“声”。暴风雨前总是很寂静。

月亮挂在天际，令人神往的寂静，拴住了很多人的心。嫦娥偷吃灵药升月，为的是让后羿仰望她，因为后羿有一天问她：“爱与尊重不可兼得，你到底要哪个？”嫦娥说她都要，后羿说不可能，说完就拿着弓箭射日去了。

嫦娥进了广寒宫，看到后羿的注目和神往，心中暗喜。

她要的就是让他永远凝神看着自己，爱，又尊重。

然而她和他也因此永远分离了。

3

在一种近乎冥间的静寂中，叁叁突然听到了一个沧桑的声音。

嗯？她是不是糊涂了？无意间按响了哪盘CD的开关？

是《黑色星期天》！——那个在第五乐段出现的著名的死亡之音！

她呆住了。

在音乐史上，这首诡异的曲子曾经导致无数人自杀！在它的第五乐段三分十秒出现的那个声音，是死神本人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吊诡——那段音乐无法停下来，她知道原创者那时的传播方式是黑胶片，反复播放一张黑胶片，最后的结果就会倒放。

原来导致无数人自杀的秘密就在于倒放！

许多奇怪的音阶出现了！……

她乱了方寸，那些奇怪的音阶以铺天盖地的方式笼罩了她。

她想找开关，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看到房间里的幢幢鬼影，知道是死神在追赶她，她唯一自救的办法只有逃离。

4

童年时，丝丝忽然喜欢了母亲的皱纹。

无聊的时候，她决定用自己的脸做实验。

那时最好的护肤品只有友谊面霜，她用不起，只好用蚌壳油擦脸，擦一半。青春的脸蛋儿，什么不抹都可以，白里透粉，洋溢着光泽。

然后，随着时代的进展，蚌油变成了雪花膏——片仔癀——大宝——旁氏——SK－——莱珀妮——海蓝之谜……中间经历了很多拿不准的护肤品，譬如那个在九十年代引起轰动的假美白事件，她也是大胆用右脸实验了的。

她的左右脸渐有变化，用于各种实验的右脸慢慢有点松弛，起了皱纹。

后来她家的邻居，一个长着黄牙的山西老太有次端详她，说：“这娃怎么长了个歪脸？”

她这才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左脸和右脸已经明显不同，左脸，娇嫩如初，右脸长出了细密的皱纹，而且灰暗无光。

她明白自己的实验应当停止了。

但为时已晚，她的右脸已经无法挽救。

她心如刀绞，悔恨自己童年时的荒唐决定。

一切缘于无聊——无聊是万恶之首？

5

伍伍，肤白貌美有才华，会聊天儿。对谈恋爱特别有研究。她谈了一轮又一轮儿，可就是没有结果。她内心纠结，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她终于接到暗恋已久的名导演的电话，请她去家里看“热带鱼”。她去了，他终于做出她盼望已久的动作，可是刹那间，她的大脑突然换了频道：“我若这样容易上床，他会觉得我是个轻浮女子……”于是她强压欲念，以典雅矜持的姿态轻轻推开他，嘴角上全是清淡的微笑，她能够感受导演不解的目光，她已经准备好了欲拒还迎的下一幕，她的自尊心在那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是那位帝王般的有着无数粉丝和倾慕者的名导主动在追求她而遭到了她的婉拒！

她的婉拒当然是为了更宏伟的目的：一夜情太小儿科了，她要嫁给他！做他的夫人！当正宫娘娘！

只要当了正宫，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随便他去拈花惹草，男人嘛……

然而，她再没接到他的任何信息。

深夜，她忍不住给他发了条无伤大雅的微信，却发现一条“你还不是他的朋友……”。

原来名导已经把她拉黑了……

6

曼陀罗实际上是一种神秘的花，古印度婆罗门教的湿婆神，手心上有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每当月圆之夜便发出香气，吸引大批的瑜伽行者。古瑜伽行者们大多消瘦，他们在身体上涂满黑灰，在颈项上挂着一圈又一圈的古德拉什卡项链，双手虔诚地捧着三神一体的符咒，并且缓缓将它举至额际，同时口中吟唱着：“本·堂卡尔！本·堂卡尔！”——本·堂卡尔便是湿婆神的别称。修行者们捧的符咒，是一支烟管，它的外形上端稍大，呈圆锥体状，这支烟管在瑜伽是象征着湿婆神的男性器官。

古瑜伽行者们对于植物充满了敬畏，他们在烟管里塞满了罂粟的雌花和洋金花叶，这两种烟草象征着湿婆神的宇宙根本。因为罂粟象征女性而洋金花叶象征男性，两性生殖力同时融于湿婆神，于是，自太古以来，湿婆神就是两性一体及宇宙创造力的象征。

陆陆对曼陀罗的概念停留在多年前，一位气功大师在家里，接待了他们一行。大师说，大家坐好，坐成一个曼陀罗坛场。

然后，真的，她感觉到了一阵什么掠过，不是风，也不是气流，不知是什么，她的身体开始向一边倾斜，不由自主，同时在那一瞬间，她分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向一边倾斜，如同风吹麦浪。

过了几秒钟，又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向倾斜。

从来不相信气功的她，在那一瞬间真的信了。

但是月余之后，朋友突然告诉她，大师死了。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大师每天为了练功，昼夜不眠，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儿，每天只吃一块饼干，如是多年。

更可怕的是，大师每次为了显示自己的功法，都会耗损大量能量，特别是，因为名气太大，他被一个大款包了，如同旧时代逼着名伶唱堂会那样被包了。

几天之后命丧黄泉。

她竟难受了好几天。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