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有片榕树林(上)——温州人在法国(报告文学)/朱晓军
(2024-01-08 15:33:39)
巴黎有片榕树林(上)
——温州人在法国
朱晓军
引言
“你爱法国吗?”法军营长问他的士兵。
“爱。”二等兵林加者答道。
“你爱中国吗?”
“爱。”
“假如法国与中国交战,你的枪口对准谁?”
“为什么投降?”营长大为惊诧。
天底下哪有这种士兵?一提交战就投降,难道法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投降遭受的耻辱还不够吗?
“法国是生我的母亲,中国是养我的母亲。我不能向母亲开枪,只有举手投降。”
像林加者这样的生于法国、长在中国,有一半欧洲血统、一半中国血统的人都免不了被问类似问题。
“看球赛时,你是为法国队助威,还是为中国队呐喊?”有人问张达义。
“中国。首先我是中国人,然后才是法国人。有中国队的球赛,我喊:‘中国队加油!’有法国队的球赛,我喊:‘法国队加油!’中国队对法国队的话,我希望中国赢。”张达义毫不回避地说。
张达义有两个父亲、三个母亲:一个中国生父,一个法国养父;一个波兰裔法国生母,一个法国养母和一个中国养母。他生于法国巴黎,9岁回到温州丽岙,35岁回到法国,到底是什么让他打破情感平衡,做出如此选择?
张达义说,我身上有一半欧洲血统,一半中国血统。
我认为林加者和张达义是100%的温州人,他们的母语是“世上最难懂方言”——温州话。他们凭着“走遍千山万水,想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吃尽千辛万苦”的“四千精神”在法国打出一片天地,成为有名的侨领。在他们身上有着温州人的胆大,不安分,敢为天下先;头脑灵活,有经商意识;抱团、仗义,敢为朋友两肋插刀,哪怕是竞争对手也能“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也有温州人的孝悌忠信,以及对根——家乡和国家深深的爱。
第一章
一
1945年9月2日,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
10月9日,巴黎10区的圣路易医院传来“呜哇,呜哇”的啼哭声,哭声是那么响亮,那么理直气壮,似乎在向这刚走出苦难的世界宣布:“我来了!”
温州丽岙镇下呈村的张月富的儿子出生了。喜得贵子本来就是可喜可贺的事,何况张月富四十有二才有后人,更是大喜过望了。中国农村有一说法,庄稼收成分大年小年,大年意味丰产丰收,硕果累累。也许张月富觉得仅有一个儿子不够,希望自己的女人莱奥卡迪·格兰德像片肥沃土地,多生育几个儿子,于是给儿子取名大年,即张大年。
在巴黎温州人的后代中,张大年不是第一个“大年”,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已有了一个大年——邵大年,他是丽岙镇河头村邵炳柳的儿子。邵大年也许是巴黎温州人的第一个“大年”,起码是温州丽岙人生在巴黎的第一个“大年”。
张大年出生半年后,1946年4月8日,河头村林永迪的儿子出生了,这个孩子没叫“大年”,据法国巴黎警察局户籍卡记载:林扬·杰让,生母:戈凡·艾德蒙,生父:让奴。让奴是林永迪的法国名字。让奴给儿子申报户口时犯个小错误,本想给儿子取名林·杰让,却把自己中国名字的前两字的拼音填上了,还没填对,结果杰让就有了一个既不法国,也不中国的姓氏“林扬”。
在法国历史上占有统治地位的是天主教,天主教徒要为孩子选择一位教父和一位教母。假如孩子的父母发生意外,教父和教母有责任把他抚养成人。让奴和艾德蒙给杰让选择的教父是徐伯祥,他是林永迪的同乡好友,选择的教母是艾德蒙的姐姐。教父教母或许是艾德蒙的说法,温州人把宗教世俗化了,将教父教母称为干爹干妈。
让奴——林永迪是1937年到法国的。那年,17岁的林永迪怀揣借来的数百块银圆,和同村邵炳柳一起离开河头村,坐船到了上海。在上海,他们从“黄牛”手里买了护照。对温州人来说,这是既驾轻就熟又人地生疏的羊肠小道,许多亲友都是从这条小道摸出去的。买卖真假护照已是“成熟产业”,卖的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买的也不觉得几十块或几百块银圆花得冤枉。温州“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无论多么勤奋都无法摆脱“火笼当棉袄,竹篾当灯草,番薯吃到老”的日子,农民在绝望之下,宁可债台高筑也要出国去赚钱,这是改变他们生活的唯一指望。
他们在上海十六铺码头登上开往法国马赛的轮船。河头村侨史上第36位和第37位出国者就这样离开了祖国,他们比丽岙第一拨去法国的7人迟了8年,比最早到法国的温州人——占阿有晚49年。他们出国那年,丽岙镇有11人出国,其中10人去法国。几人与林永迪他们同行,已不得而知。
林永迪他们买的是最廉价的船票,位于底舱,没舷窗,犹如钻进浮游瓶,里边弥漫着昏暗灯光、呕吐物和排泄物的秽气。在大洋上漂泊40多天后,“浮游瓶”终于抵达了马赛。
林永迪的同乡,后来成为著名爱国侨领的任岩松也是这么出去的。任岩松比林永迪年长8岁,是丽岙任宅村人。结婚那年,任岩松欠下20块银圆的债,难以还上。隔壁村的表姐夫从法国回来,西装革履,像挖到一座金矿似的说:“法兰西的钱很好赚!”这句话为穷亲戚指明了方向——去法兰西,去赚那“很好赚”的钱。任岩松借了五百块银圆,告别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跟村里的几个穷哥们儿一起乘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买了护照和船票,坐船到马赛。那是1933年6月,任岩松21岁。
据《温州华侨史》记载:1918年至1998年,温州出现过三次出国潮,第一次为1918年至1923年8月;第二次为1929年至1937年6月;第三次为1979年至1998年。按此说法,林永迪和邵炳柳是在第二次出国潮的集结号下出去的。第一次出国潮前,已有一批温州人去了欧洲。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法两国在中国招募14万劳工,其中就有2000多温州人。一战结束后,法国总统雷蒙·普恩加莱接见中国劳工时“表示愿意留在法国的,政府配赠住房,以供永久居住,如需就业就学,政府无条件协助辅导。另外,总统还颁发荣誉国民证,证上注明,如有任何困难,可直接觐见总统,可免费到政府各医院就医,可享受清贫救济”。绝大多数中国劳工选择了回国,仅3000余人选择了留下,其中温州人居多。
林永迪出国那年,法国财政危机,工业衰退,工业总产值降到还不及德国一半。林永迪赶上这一经济寒流,生存更加艰难。在马赛,做了几年提篮小贩的叔叔先教他辨识1法郎、5法郎和10法郎钞票,再教他常用的法语,如“你好”“先生”“太太”“不贵”,最后,叔叔给他发了个“结业证”—— 装有领带、灯泡、花瓶和香水的小木箱。
林永迪背着“结业证”上路了。敲开第一户人家,他按叔叔教的第一招——把一只脚伸进门去,这样主人就关不上门了,“先生、太太,不贵,不贵。”门里一对中年法国夫妻瞪着蓝色的眼睛,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叔叔教的第二招是从木箱里拿出能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如领带、花瓶或香水,他却乱了阵脚,不知拿什么好……最后,收拾起失落和沮丧,又敲开第二家……
做小贩不容易,叔叔讲了个真实故事:法国人在礼拜天都想睡个懒觉,一大早就被“咚咚咚”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爬下床,打开门一看,一个小贩。他很不高兴,拒绝了。他回到卧室,爬回床上,刚入睡门又被敲响,开门一看,又来个小贩,法国人恼火地大吼一声:“不要,不要!”“嘭”一声把门关上。懒觉就这样让两个小贩搅了,他越想越来气,正憋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呢,门又被敲响了,第三个小贩站在门外:“先生,不贵,不贵。”法国人被彻底激怒了,夺过小贩的小木箱扔去下。木箱“叽里哐啷”“叽里哐啷”滚下了台阶。灯泡、花瓶和香水瓶摔碎了,变成一地碎片,小贩放声大哭起来。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倒霉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邹韬奋在《萍踪寄语》中写道:“这种小贩教育程度当然无可言,不懂话(指当地的外国语),不识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规章,动辄被外国的警察驱逐毒打,他们受着痛苦,还莫名其妙!当然更说不到有谁出来说话,有谁出来保护!”据统计,丽岙下呈村90名旅欧华侨有80%的人被关过半个月以上,最长的被关半年之久。
他们生活条件极差,大多挤在一间废弃的昏暗潮湿的仓库或车棚里,吃的是干面包加盐水。林永迪还不错,跟八九个同乡挤住在简陋小屋。他年纪最小,资历最浅,买菜做饭自然而然成了他的事儿。他们平日吃的是最廉价的碎米,菜以捡为主,偶尔会买点土豆。
“我们今天吃点好的。”一天,叔叔掏出点法郎对林永迪说。
他上街拎回一条鱿鱼。见有鱼吃了,沉闷的小屋仿佛从干燥严冬掉进生机勃勃的春天,骤然活跃起来。
“汤,多放一点啊。”一人过来,掀开锅盖,充满期待地说。
“盐,多加一点啊。”又一人过来,转一圈儿,闻闻味儿。
菜烧好了,出锅了,一人急吼吼伸出筷子夹一大块鱿鱼。
“你吃得那么凶?大家都没吃呢,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有人恼恨地说。
饭还没吃就吵起来。
二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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