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如风(短篇小说)/仲星星
(2023-11-16 10:40:06)新人自白
《看海如风》开写于云南大理,定稿在广西北海。从大理的夏天过渡到北海的春天:口罩、核酸、山海、美食、病故、夜读。此间有过的种种经历,万般体悟,如今重新从记忆里打捞看,就跟盯着某个小屁孩吹泡泡糖似的,大大圆圆的泡泡刚冒出嘴,噗啪一响,瞬间就缩灭了。
来如风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哼着王菲的《如风》,发现世间往事,待你努力追忆时,呈现出来的大多是碎片,是情绪,是没有反转,不够完整的故事。日日夜夜,吃喝拉撒,闭眼睁眼,挣钱花钱,人这一生可不就是这么混过,或是那样苦熬吗?然而,不对劲。你发现你的内心还在渴望什么,尽管你深知这种渴望,此生可以与之对谈的人,寥寥无几。
在小说《看海如风》里,我给主人公成江设置的渴望是爱欲。成江的困境是:合适的人不喜欢,喜欢的人(她对邵杨怀着蜻蜓点水般的心动)不合适。可她究竟喜欢邵杨什么呢?从理智上分析,邵杨在海边对她的调戏,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但是,由于这男人曾经追求过吴佩佩,如今又是贝贝男友,他在成江的眼里就变得不一样了,她对他的心动,建立在对同性的隐藏嫉妒里。另外,成江对邵杨的悸动,又建立在她无法对丈夫爆发的敌意冲动里(她认为赵俊清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邵杨对赵俊清奚落的行为,实际上正是成江自己渴望去做,却始终未能做出的行为。也就是说,成江没有意识到,邵杨之所以能激发她的爱欲,在于他短暂地满足了她从未被满足过的心理需求。可是这种满足,并不能通向真正的爱。
此种设置,现在来看是俗气了。特别是近期,在我研读卡伦·霍妮的学术理论后,总会忍不住反问:凭什么营救女人心理困境的承载物,必须是爱?如果重新构思这个故事,我是否应该在小说结尾,让长大后的成江醒悟,没有谁能帮她从那个自卑、又缺乏安全感的少女成江走出来,除了她自己。我是否又应该对赵俊清这个人物予以更多同情,他确实不解风情,然而支撑婚姻走下去的动力,是坚定的承诺和责任,而不是短暂又虚浮的罗曼蒂克式的爱。
思绪往往是在一瞬间触发的,比如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在看海的时候。回想起以往的经历,她本来有机会站出来直面那些刺痛她的瞬间,但她没有发声,这是她的无力之处,也是她的困顿所在。作为一位新人的叙事,情感细腻,动人心弦。
看海如风
仲星星
一
“好久没看海了。”贝贝坐后车座上,一脸的兴奋。
“嗯。”成江随口答应。
“等到了海边,咱们要搭帐篷,吃海鲜,泡脚丫子,你们说好不好?”
“姐姐、姐夫,好不好吗?”
“这建议不错。”半天没开口的赵俊清,清了清嗓子,来了这么一句。
成江听他说完,扭头按下副驾座边的车窗,风一寸一寸灌进脖颈,灌进耳轮,软绵绵的。最初他本不想来的,她也不是多想来,可正由于他的不想来,她反而想来了。斜躺椅子上,眯眼望去,二月的天空蓝得像撕开的蓝莓皮。云是从蚕丝被里取出来,吹到天上去的。是的。这条路很好开。无须拐弯抹角,顺着笔直的柏油大道走,就能抵达黄海。
“我男友也经常夸我给的意见好。”贝贝放下薯片,抽出一张纸,擦擦嘴。
“你确定,他知道我俩要去?”昨晚贝贝打来电话,说她男友的妈在小洋口新开了家民宿,她想邀成江一家子去海边玩。
“是呀,他刚发消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咱去吃喝。”
“那行吧。”成江打小就服贝贝这点,无论面对谁,无论走到哪儿,她总能活跃一个封闭空间里的气氛,用她天真活泼的性格,引起他人的关注。她长得也很讨喜:人小巧玲珑,鹅卵形的脸,一手掌便能稳稳盖住;睫毛又长又卷,抹上黄橘或粉樱色的眼影,气质像极了摆在超市货架子上的水果软糖。爱穿有花边的裙子。脖子、手腕、脚踝处,常挂一些亮晶晶、镶嵌着各色花纹和图案的吊链——“小女生”的称号简直就是为贝贝这类人而取的。
成江大贝贝三岁,赵俊清大成江一岁,相比较贝贝,别人或许会觉得,成江和赵俊清,才是一类人。没错。在世俗层面,成江与赵俊清,都属于话都不多,个性拘谨,办事沉稳,不愿出风头的那类人。相亲时,赵俊清的老师身份与成江的会计师身份,又是最佳搭档。两人稳定的职业,沉稳的性格,想必结合在一起,未来也会很稳定。
就嫁给他吧。赵俊清的父亲是包工头,母亲在厂里上班。家境谈不上多富裕,却也对外不欠债,十几年的积蓄累计下来,凑足了要在市中心购房的首付钱。另外,成江看重他一直活在完整的家庭中,他的父母之间,哪怕有过吵架,有过抱怨,最终依然选择携手同行。这很重要。成江经历了父母的离婚,受够了没有完整家庭的委屈,她很想有个完整的家,她也希望自己有了孩子后,孩子的爸爸,跟她一样重视家庭的圆满。
赵俊清完全做到了这点。他很有规划。每月初,他就要拉着她商量,本月得节省多少钱,用来还房贷。他要是加班,会提前通知成江,没法准时回家。成江怀孕后,他会主动少抽烟喝酒,说这样,对未来的孩子不好。他是一个好丈夫,看上去也是一个好父亲,不用别人通知,成江自己都觉得,他很合适她。可是,他从不会给成江买护肤品;他陪成江逛街的时候,也不会问她要不要吃根冰激凌;他没用淘气的口吻和成江对过话;他唯一带成江看电影的那次,是两人相亲见面的那次;日常生活中,除去和家庭有关的开支,他俩消费全是AA制。
二
不知为何,当汽车终于穿过好开的高速公路,一排排风力发电机矗立在眼前时,成江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向贝贝,竟从她的面庞上,看到了吴淑敏的模样。贝贝的妈,成江的小姑吴淑敏,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兄妹四人,只她一人念书熬出了名堂。走出去,外地人问起职业,便说在海安的实验小学教书。外地人再问,海安在哪里?小声解释:海安虽比不上苏州的昆山和无锡的江阴,可在去年全国百强县的排名中名列前茅呢。那不错喽,外地人止不住地夸赞。他还不知,吴淑敏嫁得也好啊,老公白白胖胖,人民路的繁华地段,那家叫“喜来客”的饭店,便是她家老许在经营。夫妻二人,待人和和气气,女有知识分子的优雅,男集行商坐贾的富态。成江的大姑就比不了,找了个开大卡车的,每天风餐露宿,活得如野人;二姑更差了,嫁了个卖卤菜的,无论走到哪儿,各色熟肉与香料的混合气息,是她身上最独特的“香水味”。至于吴淑敏唯一的弟弟,也就是成江的亲生父亲吴军,书念至初二,和他大姐二姐一样,决定不再踏入学校。人被老爷子打得蹿到树上,照样喷着唾沫吼,不读就是不读!后来,老爷子瘫软下来,垂头拍拍裤腿上的灰,说,你小子记住,是你没本事念,不是我供不起。那时,吴军刚满十六岁,在他一生中脊梁骨最不安分,对异性充斥了太多好奇的时刻,只得衔着烟,跟刚拜好的师傅,跑向全国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做水电工去了。
十年前,吴成江在县重点上初中。她爸吴军常年跑工程就算了,她妈许美晴嫌厂里规矩多,随即也跑了出去,在工地干着做饭的活。这下好啦,无人接管成江了,是小姑顶了上来。那三年,火锅、烧烤、日式料理这些餐饮,吴淑敏带着贝贝去吃的同时,自然会带着成江去。那三年,大大小小的假期,坐在小姑常年开着空调的汽车上,夏天不再热,冬天不再冷;那三年,吴淑敏出门在外,别人都夸,哪有姑妈对侄女这么好的哟,成江,你要记恩哦。
好。微笑。点头。表示记住了。可是,一定有什么事件,在回忆里像夏日荒野上的蠓虫:没撞上前,你的心是纯良的;撞上后,你开始变得复杂。某个周末深夜,贝贝正睡得香,成江独自从床上摸黑爬起,路过隐隐有光的卧室,恍惚中听见小姑与小姑父在对谈。能感觉,他俩刻意选了这样静谧的时刻,并刻意用这种特别轻的腔调说话。他们在算账。成江每周要喝牛奶、要吃火腿肠。成江每月要用卫生巾、卫生纸。他们还在协商。成江的手表坏了,要不要替她换个新的?成江近来发育迅速,从前衣服略小了,要不要给她买新的?到了最后,成江不知姑父有没有叹气,只听到房里若有若无地传来一句——这些消费,该记下来,得空了,要告知吴军。咱不一定要他的钱,但是要告诉他。
那次做贼般小解后,成江心堵得忘了冲马桶。不对,不是忘,是不敢冲。怕按下冲水钮,哗哗的水流声会令自己,令室内二人,胸口共同发颤。原来,寄人篱下,恰是这滋味。安慰自己,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不算太糟糕。在接纳了尴尬、委屈、失望后,竟能通向某种程度的淡然和释怀,决定今后,再难再苦,都要悲喜自渡。然而,事过多年,回过头来,成江仍会默默感激吴淑敏。她没理由像许美晴那样无私奉献(正如自己只愿为小雅牺牲一切,对别人可不行)。她会铭记那三年的风景与人情。她还记得途经县道上的一株株广玉兰,遥望层楼上空的景色,看见雀鸟在绯红的天色中慢慢地回旋、浮沉、消散的时刻,自己有过幻想,某年某月某日,倘若家里有钱了,会过上一种怎样的生活?衣柜里,会拥有和贝贝一样多、一样贵的衣服吗?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吵架会少些吗?想得更细点,许美晴会从此不再因成江要花十块钱去镇上浴室洗澡,就破口大骂她不懂事爱乱花钱吗?吴军在酒局上,会少称自己是小弟,会少在乎别人的脸色,少灌自己酒吗?
带着这些疑问,成江在整个中学时代,都在努力学习,好好考试,然而,直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门口的那一天,这些疑问都是无解的——其实也不再需要什么解答了。因为许美晴和吴军离婚了。成江高考刚结束没多久,他俩便告诉她,没法在一起过了。是这样吗?一个家庭的建立和解散,能像微风一样柔软,又像狂风一样剧烈?
三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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