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短篇小说)/龚彦竹
(2023-10-26 11:08:01)新人自白
我是一个话不多的人,话虽不多,想的事却很多。然后终于有一天,我没法再将这些喧闹的心绪和跳动的思维禁锢在小小的脑袋壳里了,所以我选择把它们写下来,这一写就停不下来了。也难怪会这样:对外而言,生性敏感的我从小就睁大眼睛观察着我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辨识着我出生长大的这个环境。对内而言,在那些长大过程中没有小伙伴作陪的夜晚里,我也一遍遍地重新阅读着我自己的过往。所以,抑或是关于一个人所生存的环境,抑或是关于一个人的内心,我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也就有了许多许多的故事想写。
作为一个新人作者,取材一般是越靠近自己的生活越好,然而《遇见》所讲述的故事却看似和我的生活轨道并不重合。与李静不同的是,我很幸运,从小在父母稳稳的爱之中长大,属于被“娇惯”“宠坏”的一代人。那么为什么我会想写这样的一个故事呢?若要将这篇故事抽丝剥茧,其实你们会发现这个故事离我,也离每一个读者并不遥远。我体验过孤独吗?当然,在小时候被噩梦唤醒的黑夜中,又或者在异国他乡求学那一年年一个人的春节里,我有过不安全感吗?有,当我看向信任的人却在他们的眼中看见了游移的刹那,我感受过爱吗?每一刻,在我生病时爸妈关切的眼神里,甚至在隔壁邻居半夜回家时刻意放缓的脚步声里。如果再细细问下去,我是否享受过他人不求回报的付出?我是否害怕过在亲人心中的位置被替代?我是否爱一个人以至于希望他好、多于希望他在我身边的陪伴?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虽然我们的经历也许与李静们大相径庭,但是我们的情感、情绪总是相通的,我能看见他们面前的色彩,吐露他们嗅闻的气息。
《遇见》讲述了三对母女之间的故事,但其实也不止如此,我更愿意说,在这个故事里,我写了人际关系里三种不同的相处模式,而故事本身更像是一种象征和预言。在这三段关系里面,爱贯穿始终,但这份爱可以是母爱,也可以是父爱,甚至可以是友情、爱情,或者陌生人之间的情感。这个故事可以延展得很宽广,覆盖住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可以压缩到渺小的、渗入某人生活的一个片刻里去。而这也正是我喜欢写作的地方。
人生或许就是不断遇见的过程,作者在文中以多视角方式讲述了两个家庭、三对母女分离聚合的故事,“我”是一位被收养的乡村女孩,她以孩童稚拙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但经此却写出了两位身份迥然的母亲内心共同的创痛与哀伤。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我”身上的那个缺口,也因最终遇见不同形状的爱而得到修补。
遇见
龚彦竹
我叫李静,这个名字没花几分钟就起好了,没有典故,也没翻字典,甚至都不是爹娘,而是村口一个识些字的婶婶取的,这个“静”字是因为村里那时候娃娃太多了,想养个不闹腾的,图个清净。
我只知道,我的整个儿童时代都在山沟沟里,在一个并不那么欢迎我的家中,待着,长着。小时候我蹲在地上逗鸡,或者帮忙烧饭的时候,娘总是瞥我一眼,然后叹口气道,“姑娘家家的,中看不中用。”但是这样说完以后,她却又会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嘀咕一句,“俺们家姑娘要是生在个好人家可是不得了。”
山里的日子好像每天都在重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于是时间和日期渐渐失去了意义,它们重叠在一起在我的记忆中蜷缩成了一团看不清楚的虚影。
而我记忆最深处的地方还是娘手掌和她怀里的温度。在那些被饥饿包裹的日子里,我的身上凉得像块石头,只有蜷缩在娘的怀抱里才能依托着她的温度坠入梦河。我还记得,娘怀里做的梦是有气味儿的。
直到2007年,我人生的第一阶段画上了一个终点。
那是我头一回出村,头一回看见那么多人,头一回看见那种会动的绿色的房子,后来我知道了那叫作“火车”。
我盯着地上一个摊位挪不开眼。在那脸上手上满是痤疮疤痕的老头子面前,一个个黄澄澄圆不溜秋的橙子堆得像小山那么高。那老头子也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瞅着我,也许心里想着,这丫头到底是买还是不买?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第一回看见橙子,还以为那是娘提到过的黄金。“娘,那黄黄的是么子?”我话音落了许久也没听见回应,扭头看,只看见娘在盯着远方的人群发愣。我摇了摇她的手又问了一遍,这回话音还没落,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姑娘家家的,哪那么多嘴?”
我小时候虽然从来没吃饱过饭,但是也不怎么挨过打。所以这没来由的一巴掌下来,我不但脸上生生的疼,心更是好像被石头压住了,堵得难受,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谁承想还没哭两声,更密集的巴掌就像夏天的冰雹一样前后左右拍打在我的脑袋上和身上。“哭个么子吗?说嫩哭个么子?”我被打怕了,只好拿牙咬住嘴唇,只剩两只眼睛还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眼泪。我怯生生看向娘,却见她也别过头去用手揉眼睛。
我们坐上了那幢绿房子,那是我见过最敞最亮堂的房子,两边都是大窗户。然后不一会儿,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吼叫声,这个房子突然开始抖动起来并向前移动。娘抱紧我,轻声说道,“别怕,有娘!”有娘,我真的没那么怕了。我就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地睡着了。
我半睡半醒间,竟迷迷瞪瞪地离开了那个绿房子。被娘领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停在了另一个白房子面前。
这个白房子比之前那个绿房子还要高。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房子和我家周围的那些土屋不一样,要高许多,挤很多,有许多窗户,颜色也都是五花八门的。
一个年长些的大姨走了出来。娘拉了拉我的手,说,“叫姨婆。”
“姨婆好!”
“是静儿吧?”“静儿真乖!”面前这个和善的阿姨笑着说道。她看上去比我娘要大一些,岁月已经在她脸上刻上了一圈圈儿的痕迹,笑起来就更加明显。我从没看娘笑得这样好看过,此刻就痴愣愣地盯着她看。
她们寒暄了一阵。然后,娘突然把我的手甩开转身要走,我手心里温暖的感觉也随之消散,像是紧抓着的一把热乎乎的炒豆子全从指缝间漏下去了一样。
“娘今天还没抱我呢。”我说道,想要赶上去,可是娘的步子太大了。她就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似的,只是丢下一句,“以后在姨婆家里少食几碗米。”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娘,嫩再过几天到这里找我呀?”我急问道。
她顿住了。接着就好像是听错了什么似的,又往前走去。
“娘不会不来了吧?”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跟娘喊道。
娘很远。她还是没有停下。
我感到胸口发凉,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心被人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而此刻风正灌进了那个缺口。
眼泪落了下来,我拔腿就追,想追上娘的脚步,可是我一步没落稳摔倒在地上就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看见她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就像雨水渗进麦地的泥土里无影无踪也无声无息。
刚才白房子前面站着的那个姨婆追了上来,蹲下来急问道,“静儿静儿摔疼了不是!”
“我不要嫩,我要我娘。”
姨婆把我搂紧在怀里,她的怀抱也是那样温暖,她的气息令人安心,她说话声音也轻柔柔的。她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了。”
也许吧,也许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娘把我领到了她的一个远方表姨家里去,从此再没来看过我。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