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亲情故事——曾氏父子/劳罕
(2023-09-08 14:48:58)清明节前,新闻圈有位朋友给我发了这样一条信息:“老曾去世三年了,怎么从没见你给他写点什么?他朋友不多,你可是他经常念叨的一个哟!”
其实,早就想写写曾老师,可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下笔。写那种无话找话、歌功颂德的谀文,凭我对曾老师的了解,他肯定不答应。说不定嘴一撇,又是满脸的不屑:“瞧,你小子也堕落了!”
可真要写那个真实的曾老师,却又不忍心:不单是为逝者讳,更主要的是,有的事说出来真的很残忍。
思考再三,还是写了。职业的底线要求我不加矫饰,既写写他的长,也揭揭他的短。我相信,泉下有知,曾老师是不会怪罪我的。
这不嘛,晚年他也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过错。尤其是在对待爱人、儿子这件事上,他竭尽全能补过。
一
大四上学期,按照学校教学安排,我到京城一家报社实习。实习期三个月。因为班主任和这家报社的老总是大学同班同学,事先他曾修书给老总。所以,我得以直接面谒老总。
记得报到那天,那个很儒雅的总编辑把眼镜往鼻梁上方推了推,很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你们班主任的信,我收到了。他说你的文笔不错,喜欢研究问题。那就到工商部跟着老曾吧。这个人脾气有点臭,但论业务水平,全报社比他强的还不多,可以称得上是专家型记者。平素,对稿子要求也非常严格。初学步,你跟着他,有好处。”
尽管老总打了预防针,第一次见曾老师,还是被他的“臭脾气”惊得够呛。
那天,老总的秘书带我去和曾老师对接。这是一个身量不高、已经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他的皮带勒得很靠下,如此便显得腹部硕大、很夸张地向前凸着;他的面色黧黑,脸颊的肉有些松弛、下垂;眉毛很浓很重,一说话,额头就像有两条横卧的黑蚕在蠕动。
说实话,以后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相貌远远辜负了他的才学。
秘书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末了,加重语气说:“这是总编辑亲自安排的!”
谁知曾老师并不买账,眉头一拧,那两条黑蚕便挤成了一个疙瘩:“又给我塞实习生!我带得过来吗?”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没见我忙成什么样子了!刘秘书,回去告诉头儿,误人子弟,可不是我老曾的风格。别人可以那样做,我老曾,不能!”
秘书很尴尬,朝我扮了个鬼脸,悻悻地退了出去。
曾老师也不搭理我,自顾自狠命地一口一口抽烟。他面前一个硕大的陶瓷杯里,烟屁股早都溢了出来。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根本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他过足了烟瘾,把烟屁股往杯子里使劲一摁,这才侧转身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坐那里!”说完,又不理我了,埋头看起报纸来。
我闷坐了一会儿,怯生生问道:“曾老师,接……接下来,我……我该干……干什么……”
“该干什么?你是幼儿园小班的小朋友?拉屎撒尿都要问老师?”
说完,也许觉得自己的话过了点,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我,一字一顿地说:“先-看-报-纸。你看我不是在看报纸吗?想学本事,就得有眼色。”稍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让你看报纸吗?入乡问俗,你先要了解本报的特点。即使老记者,看报也是基本功,通过看报知晓时政大势和当前的报道重点。”
这第一课,对我此后的从业大有帮助。这么多年来,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许多的新闻敏感、新闻线索、新闻策划就是从触类旁通中发掘出的。
二
这间办公室,一共坐了6个人:除了曾老师,还有三位记者。此外,我那张桌子对面还坐了个女孩,也是个实习生。
女孩姓方,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也由曾老师带。不过,她马上实习就要结束了。
小方是北京人,很时尚,也很乖巧,待人很热情,时不时会带些零食放在每个人的案头,包括我这个实习生。办公室其他三位老师都很喜欢她。
可曾老师对她颇有看法。每天上班时小方和他打招呼,他都置若罔闻,带搭不理地鼻孔里哼一声。
一次,小方用门背后挂着的一条旧毛巾揩了揩桌面,被曾老师察觉了。明明知道是小方干的,他完全可以当面告诉她:这是我擦脸的毛巾,今后不能这样了。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找来一支毛笔在一张版样纸上写下这样几个大字:“这不是抹布!”然后贴在了毛巾旁边。
还有一次,不知小方又误了什么事,曾老师铁青着脸狠尅了她一顿。下班了,曾老师还在生闷气。见他未走,我只好留下来陪他。
他一根接一根抽了五六支烟才余怒未息对我说:“你看她那个样儿,是来学习的吗?给她讲怎样改稿,她眼神飘忽、神游八荒,能听进去才怪呢!采访也是一样,不专注听采访对象讲,眉眼飞来飞去!哎呀呀,我真不想带她……你小子,可不能学她!”
对于实习,小方有自己的见解。有一次,办公室只有我俩时,她告诉我:“毕业后,打算出国。再说了,这蜻蜓点水的两三个月实习能学到什么?说白了,就是借实习这个机会多走走看看,游山玩水呗。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完,又神秘地低声说:“曾老师这个人,各色,报社没有几个人喜欢他。你知道吗?他经常对老婆家暴。和自己的儿子也死掐呢!”
三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