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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明月(二)(短篇小说)/陈世旭

(2023-09-07 16:21:20)

作家继续写江洲故事,此番登场的是老杨和张道士。老杨为喝上年关大酒,顶着疾风恶浪渡船买酒,满江里,浪头滚动,不知死活;张道士相面识人,唬住了妇联女强人桂主任,更表演了神仙捉鬼,叫人汗毛倒竖……

 

那时明月(二)

陈世旭

 

年关大酒

 

 

老杨是一分场场长。

“就老杨,莫场长。”

老杨话短,意思是:就喊“老杨”,莫喊“杨场长”。

分场场部老杨那间办公室,平时就是场部几个人的棋牌室。他来了,坐在椅子上和桌子上的人,屁股都懒得动,晓得他看一眼就会转身走人的,除非要开会。

老杨话虽短,但一说就说到人心里。新职工下乡第一年年前,他说:这是他们从城里到洲上头回回家过年,分场各个食堂办桌大酒。

各队的新职工不管哪个城市来的,男男女女个个高兴得捶桌子打板凳,恨不得跳起来上房揭瓦。

之后一连几年,新职工回家过年前喝场大酒成了惯例。

老杨矮矮敦敦、宽脸、厚嘴唇,紧裹在黑衣黑裤里,只领口露出雪白的粗短脖子,横着一道折痕,笑不笑都像个弥勒佛。但洲上最牛逼轰轰的人都怯他。

三队队长朱瘌痢动不动就拿他跟人打赌说事,吹他的蛮力洲上无敌手。每回总有人说,你也就在我们面前逞能,老杨来了,你狗屁不是。他耿耿于怀,非想当众见个高低。

上半年收了菜籽、芝麻、小麦,摊在麦场上晒干了,牛拉着石磙满场碾,中间,牛卸了轭头,放牛的牵去喝水,朱瘌痢问场上的老杨:

“听说你力气过人,今天可不可以抱一回石磙给我们看看?若抱起来了,我去国营割肉,请你喝酒。”

抱碾场的石磙,朱瘌痢是试过的:两脚分开,站稳,两手把住石磙两头,咬咬牙,脸涨得通红,额头、颈子青筋暴跳,“喔嗬”一声发力,把石磙端到膝盖以上,再“咚”地放下。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骂:

“朱瘌痢你要死啊?老杨大你十几岁,闪了腰不是呵卵形玩的!”

老杨看上去像一麻袋棉花,没有力气。他一言不发,走到石磙跟前,伸出脚尖轻轻拨开杂七杂八,一弯腰,一直腰,把石磙举过头顶。

麦场上,个个眼睛都直了。

朱瘌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活老子,我去买肉打酒!”

老杨说:

“算了。你请不起。”

老杨说的是实在话。除了给亲戚朋友做屋帮工、操办红白喜事,他在外面从不喝酒。他喝酒是无底洞,喝多少也不算够,名扬洲外。有一回他坐船去对面县城打酒过年,买了一坛烧酒,过江时在船上就开喝,离洲上还有蛮远,那坛酒已见了底,只好让船工扳转船舵,再去打酒。

若论喝酒,朱瘌痢更是没法跟老杨比。他老婆骂他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老是喝醉,一醉就不省人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瘫倒。有一回四脚八叉仰面倒在坝头上,细伢子趴在地上围住他,扒开他的棉袄,拿泥巴在他胸口围个圆圈,中间灌水。他“呼哧呼哧”出粗气,水一会儿竟温了。细伢子乐得哇哇乱叫。

除了朱瘌痢这种哈巴角色,总场干部也让老杨三分。

平时老杨就在分场的各个生产队上班。说是“上班”,其实一样是扒土巴。草帽,对襟褂子,卷裤脚,队上壮劳力做什么他做什么。早上、上午、下午,开工最先到,收工最末回,从不歇坡。犁地,只要牛不翻生要喝水,他扶犁的手就不脱把。除草,他的锄子一落地就不停。起先地头长长的一个横排,很快就跟雁行一样成了尖形,尖头上的那个人就是他。队上能跟上他的劳力没有几个,跟了几趟,也慢慢被他甩了几条沟。

总场下来蹲点的李部长每天都要利用歇坡的时候给大家念报纸。老杨因为不歇坡,也就参加不了。换了是别个,李部长肯定要不客气的,现在看看远处的老杨,回头对大家说:老杨有自己的时间安排,我们学我们的。

老杨吃亏在不识字,当个分场场长就到了头。若讲资格,场里干部没有几个能赶上他。早年洲上蛮荒,野物横行,省农垦局测绘队来洲上作业,他一个人拿把火铳,一大群饿得眼睛发绿的豺狗上一个死一个,只能躲得老远龇牙咧嘴。那时候,李部长还在穿开裆裤。

新职工不管文化高低,都喜欢不识字的老杨。

场部头天通知,明天有外国记者来参观。二天早工,吕继承在地头叫住省城来的高中生晏德成,让他去裤脚套挖沟。

裤脚套是江洲中间的洼地,去那里做事的都是在特别时候需要集中管制的人。

在棉花地锄草的老杨一厢地锄到头,撞见裤脚套里翘白儿正跟吕继承斗嘴。她不是管制对象,只是非要跟着晏德成。她和晏德成打小都没有见过父亲,母亲都给人做老妈子,天生的兄妹。这让总想占她便宜的吕继承心里很不爽。

“你这是鬼迷了心窍,知不知道?”

吕继承说。

“呸!”

翘白儿一口痰差点吐到吕继承脸上。

几个背着枪的民兵哈哈大笑。

一看见老杨,裤脚套立刻安静了。

老杨让那几个民兵把枪在地上支起:

“你们几个也拿起锹。还有你,小吕!农忙,多个人多把力!”

说完,转头锄草。

看看老杨的背影,几个人乖溜了。

分场各食堂头一回年前喝大酒,老杨最先到了新职工最多的二三队食堂。

没人让吕继承负责,但他咋咋呼呼,安排了座席。主桌:分场正副场长,两个队的正副队长,加上他自己——他自认是分场干部。其他桌子,按家庭出身、表现好赖排座位。

老杨在总场开会,来得晚了些。他进来,主桌上几个人赶紧站起,等他入座。他像是没有看见,走到屋子当中:

“这顿饭是送新职工回家过年,新职工都往上坐,各人自己搭伙。刘志国不喝酒,你们莫难为他。我敬大家一杯,还要去别队。”

胖子刘志国是队上唯一的上海人,会拉小提琴,大家觉得他洋派,有点欺生。他平时一心想着拉琴,也极少跟人来往。老杨居然知道他滴酒不沾,他惊讶得半张着嘴,双下巴像要掉下来。

那次新职工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回敬老杨。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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