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中篇小说)/刘汀
(2023-09-06 14:55:14)20世纪60年代,一批上海孤儿被送到内蒙古草原交给牧民抚养,多年以后,其中一位孤儿的后代长大成人,先到北京再到美国,先结婚又遇车祸丧妻……他辗转于草原与现代都市,但始终是乌拉盖草原的孩子。独特的结构和叙事方式,大开大合犹如史诗般的气质,读来荡气回肠。
野火烧不尽
刘汀
第一章火:乌拉盖
1
几年后,当我重获自由,将会第一时间来到乌拉盖草原。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初夏。我会站在逐渐茂盛的草场上,重新想象那场在回忆里始终未曾熄灭的大火。它把这片草原烧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火焰升腾时,有只鹰一直在高空盘旋,发出嘎嘎的鸣叫,它锐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见,火圈的中央有一个人影,那是萨日朗,我的母亲;火圈的边缘则是两个人,那是我和父亲拉西。
这片生息了亿万年的草原,其实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质学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从宇宙中飞来,穿过大气层,击中地球,整个大地都置身火海,许多生物包括恐龙都灭绝了。但是,燃烧之后的地球犹如涅槃的凤凰,获得了重生,再过六千多万年,人类在火后的地球上逐渐演化成型,文明史开始了。这是监狱里循环播放的电教片里说的,当我将来站在乌拉盖草原上回想往事时,这段话会和大火一起浮现于脑海。
这场火不同,这场火来自人,也终结于人。母亲萨日朗看见身边的庄稼终于燃烧起来,连成片,她骨头里冰冷的疼痛瞬间消失,整个身心感觉到畅快。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时刻了。随即而来的是温暖,温度一点一点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渐渐烧着了,却并没有感到灼伤的痛。可能,她疼了太多年了,早已习惯了一切疼。她的骨头,她的内脏,都曾经整夜整夜冰块撞击一般地疼,那种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时候,她都紧紧咬着牙,尽量不打扰身边那个为了照顾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的人。但是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又不是铜浇铁铸,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丝一丝从她的牙缝里钻出来,很快,满嘴的牙都被咬松动了,声音便越来越大。终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声,啊……那个人,拉西腾的一下从俯卧状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发现里面早已经没了药水。这是家里的最后一个止疼泵。喊出来之后,她觉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来袭时,最好的药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无忌惮的喊叫。一开始,她都是大声嘶喊,甚至是咒骂的,用蒙古族话和汉话,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语。生病多年之后,她发明了一种和疼痛对抗的语言,把无意识的喊叫、咒骂和呻吟融为一体,像某个原始族群的祭歌,连她自己也听不懂。但是她同时发现,她的喊叫是一把锯子,在稀释自己的疼痛的同时,也在锯着拉西的骨头。他的表情无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脑壳顶上砸一枚钉子,他却只能一声不吭。再后来,她就尽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风吹草尖一样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没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对身边这个人。
但是今天无须忍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喊、骂。真舒服啊,她的咒骂犹如蒙古长调,随着火焰不断爆裂和升腾。在飘忽的火舌中,她看见火圈外拉西死死拉着我,但眼睛却盯着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烧的她。她很欣慰,这个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当她下定决心时,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离开,但是她劝住了他。“达来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亲和母亲,留下的那个才最苦、最累。”他明白了。在这一刻,萨日朗觉得自己终于对他有了初恋般的爱,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亲近他、怜惜他、照顾他,跟他睡觉,给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爱,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开始所该有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原来爱是死亡才能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像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温热的灰。
天空和草原颠倒了个儿,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却一片无垠的绿色,一会儿一匹马嘚嘚嘚奔驰而去,一会儿一群羊咩咩叫着走过。一条上万米长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萨日朗看见,拉西和我变成了烟做的人,弯弯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飘起来,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这时,她看见了那个最初让她心动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铺上,他把药和水递给她。他们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气息,她的心跳得像那达慕大会时的鼓点,又密又急又乱。
萨日朗知道自己进入幻觉了,那些燃烧之物散发的烟气进入她的口鼻,开始在全身作用。她转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感觉到疼,也是因为如此。她的意识似乎越来越清晰,那一刻正在来临。
毫无声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盖了草原,连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针茅、羊草、糙隐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着了……
——这是我此刻幻想中将来的回忆,这也是我曾亲眼所见的过去。
我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从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烬,火有终结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经发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着。我应该一直在流泪,但是炽热的空气随即把眼泪烘干,我的脸像是烤完的红薯皮,又紧又皱,随时会裂开许多缝隙。
我旁边跪着父亲拉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他爸爸了,我只称呼他的名字拉西。我们像两截木头戳在土里。一开始,是他拉着我不让我去救母亲;现在,他放开了我,可是我已经站不起来。我浑身瘫软,双腿麻木。他应该也是。一缕火苗烧了我的眉毛和头发,焦煳味转瞬就被那种特殊的香气淹没,我像是浮在一池刚挤出来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庄稼燃烧后散发出来的。然后,我在燃烧物最后的噼啪声里,听到了吟唱声。声音来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呼麦送别妻子,曲调和天空中的烟一样高、一样轻、一样缥缈。
过了一会儿,拉西唱完了,挣扎着站起来。他找到一把铁锹,把土扬向几处试图蔓延的小火苗。空中有鹰隼盘旋不去,在它的视角,会看到一大片绿色的中间有一小块灰黑的土地。它感到惊讶。它还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进来的兔子还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经无暇去看护这片庄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小动物们,掏洞、咬断栅栏钻进来,疯狂地啃食籽实、花叶。它们很难把这些全部消化,有些动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粪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着籽实。那些籽实,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发芽、抽枝、长叶、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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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