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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岩往事/陈应松

(2023-07-12 09:58:21)

往事对一座岩来说,很残酷,像一团扭曲的钢筋。因为被蹂躏和摔打过,被死亡和鲜血镀染过,植物会特别茂盛,石头会更加嶙峋。它被过去的时间锻打成一截传奇,却依然孤弃在野岭上,任风雨侵蚀。这座岩,始终是无名的,死亡和血,不足以改变它,它可能会成为一个久远的地标,一团混沌的往事,会在某一刻从苔藓和落叶里戳露出来,让传说中的文字,成为一段野史。

 

“还有人吗?还有活人吗?……有就回答我,有人吗?有人吗?……”

一个声音在鹞子岩向山谷里喊着,那声音深挚、高亢、持久、热切。旷无一人的山谷里,全是那些回声:“有人吗?……有人吗?请回答我!……”

喊话的人侧耳倾听有没有回应。这声音像是千百年刻录在那面岩上,像是石头的翅膀扇动起的一点点浮烟。的确没有回声,因为山太大。没有回声,哪怕是有一丁点儿声响,他就会朝山谷里冲下去,他蹚着灌木丛,扒开刺棵、野藤,攀岩,越坎,衣裳被划拉开口子,手上是血。接着,他将面对摔得变形的、扭曲的汽车、死人和满身流血、手脚摔断、面目全非的伤者。他要将死者和伤者背上公路,他双手残损,几乎没有手指,两个树蔸似的拳头,他也是一个伤残人,但他会将这场坠车事故的一切处理干净,要拦车陪着伤者去医院,要守着死人。在那个年代,公路路况太差,这个地方会经常发生事故,是交警认定的事故多发路段,但死人翻车的事没有像这里这么集中。好在,有一个人住了下来,他恰好住在这里,他担任了地狱之门的看守者和救助者。我在神农架认识这个人,他成了我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中的主人公。他生有二女一男,面皮白净,长得像台湾那个吐词不清的歌手,周某伦。因此他的小孩都很标致,老婆也眉清目秀。我在小说中想象他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事实上,牧羊人没有不孤独的,山里的人不知道孤独为何物,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在独处中完成的。山、树木、野兽、鸟、风雨,陪伴着他们。当然,还有更加恐怖的车祸,会打破这个海拔两千米的、鹞子岩险段的寂静。

鹞子岩下,就是人们闻之变色的汽车坟场。

 

鹞子岩

 

那些羊,真的漂亮,马头山羊,神农架又叫“懒羊”。爱攀岩,在悬崖上吃草,还喜欢吃树叶、吃果实。神农架的千百种树叶,千百种野果,都是它们的美食。羊们被他圈在鹞子岩下的小岩屋里,有栅栏,很密,防野兽来叼走。那鹞子岩果然长得像一只鹞鹰,半张着翅,歇在高处,有喙嘴,尖尖的,看着凶猛。他就在鹞子岩下,他养了近百只羊,他穿着长统雨靴,在泥泞的山道上和山坡上拢着羊,防它们走散,防狼巴子从山林里窜出来将羊拖走。

他说不光是狼巴子,还有许多牲口(野兽)也吃羊,如扒狗子、驴头狼、豹子、熊瞎子。老熊繁殖期间发疯时,会咬死许多羊。他还看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在雷火田山,老熊偷他蜂箱里的蜂蜜。不知谁在他的蜂箱上放了一个骷髅,不像兽头,也不像人头;雷火田山上,人迹罕至,是谁放的?这骷髅感觉很有些年头了,白森森的,结果,他蜂箱里的几万只蜂子,被生生地吓跑了。有一次下雨后,山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片何首乌藤子,将他的蜂箱缠得严严实实,他顺着藤子往下挖,挖到了一对雄雌何首乌,紧紧抱着,有十几斤重,他去镇上收购药材的贩子那儿卖了六百块钱。在放羊的时候,他会背着一口蜂箱上山。他引蜂来的办法,就是用酒精锅煮蜂蜡,蜂蜡的甜味会引来蜜蜂,如果碰上分蜂的蜂群,他就赚上了,来安家的蜜蜂就是他的财源。但他养的羊够多了,羊圈也比别人的大。

鹞子岩畔的牧羊人,他两只手仅有四个残指头,只有半只能动,就像两个枝丫,但他能拿着羊鞭甩,能犁田锄地,甚至能洗衣做饭。是怎么用这残损的手指生活的?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上天也许只让他拥有这四个残指。

鹞子岩下,鹞子的“利爪”边,有一个“巴斗屋”,就是他的家。巴斗是一种盛粮盛物的竹器具,村里人嘲讽他的,意思是太小,小得像巴斗。用岩片做瓦,土墙。这个巴斗屋常埋进云雾中,从云雾里出来,悬崖只有一步之遥,走在屋后,只要一恍惚,就会摔下悬崖。而门前,是一条简易公路,没有几个护路墩。屋畔的壑谷里,清流飞漱,鸟群如沸,狼巴子的叫声时常传来。里面长着参天大树、杂乱的阔叶树和灌木,有一根乌桕冲上崖来,成为最美的树,到了秋天,彤红如火。悬崖上,无数的乌鸦、蝙蝠和鹞子,山洞中还有金丝雨燕。开车的师傅们每到此翻山时,会突然出现耳内轰鸣,视物不清,大脑膨胀,一时的意识模糊,车就歪了,坠下山谷。有解释说这儿磁场紊乱,又传说这儿车祸死过一对小夫妻,就埋在鹞子岩。每到起风下雨的夜晚,司机开车路过此地,总有一对夫妻拦车要搭便车,你拒绝不让,一会儿,你的车不是熄火,就是栽下山谷;如果你让他们上车,到了一个无人处,他们就喊停车,说到了他们家。这里哪儿有人家,就是荒山野岭。来来往往的司机,许多都说见到过这对夫妻并让他们搭车。事情越传越神,但住在鹞子岩下的牧羊人,从没见过。还有一个林区的警察,一次在此办案走夜路,是从汽车坟场下爬上来的,明明看到了公路,怎么走,就是走不上去,他最后掏出枪来朝天开了一枪,头脑才清醒,才最后走上公路。

我记得鹞子岩边有几棵珙桐(鸽子树),在五月间盛开着鸽子花,一树的小白鸽振翅欲飞。

放羊的他,会下到汽车坟场,那里掩埋着几十年来摔下去的汽车、拖拉机。全是一堆堆废铁。有树从锈蚀的瘪车窗里长出来,有的被树身包裹了,轮胎、发动机、车毂、油箱,还有人的骨头。

如今,在鹞子岩下的山谷里,有了茶园,有了人家和炊烟。在下雪的冬天,往山头望去,一层层茶园的白雪,壅得很厚,满山的树木,戴着银冠,穿着素裙。那陡峭的茶园有一种凌寒的悲壮,但很壮观,像古老的城垣。过去这儿不远,还有一个道班,一两个人,或者没人。再就是大饶的“巴斗屋”,放一张床、一口锅、一张小桌。雪下来的时候,秃鼻乌鸦、寒鸦、松鸦和白颈鸦在高高的冷杉上聒噪,它们是神农架阴险的常住民,叫声高亢、嘶哑、心怀叵测,仿佛是坏人,是拿魂的无常,是山中的幽灵。它们是靠车祸喂养的家族。

 

风雪除夕夜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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