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中篇小说)/张天翼
(2023-05-23 11:25:02)这是一个机锋百出的故事,是皮格马利翁的当代性转。金和伽拉的故事与残缺国的童话套娃版嵌置,斑驳闪烁,互为诠释。那尊“与狮鹫搏斗的青年”宛如打开故事暗锁的钥匙,当雕像再次进入视野时,青年已近暮年,胜利成为定局,久违的重逢如涌浪般袭来——雕像俨然,旧梦重温。
雕
张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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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时,有一个“展友”。他跟我差不多年纪,住在城市另一边,他父亲是位策展人,因此大大小小的展,他都消息灵通。我跟他在一次美术馆暑期活动中相识,从此结伴去看各种展览,画展、摄影展、雕塑展、装置艺术展,等等,每次约在展馆门口见面,有时合租一个讲解器。
当时我认为他跟其他青春期男孩不一样。他喜欢读书,不爱喝碳酸饮料,不急着炫耀自己,可惜他是个胖子,后颈有褶,两腿因内侧肉多,走路时略往外撇。虽然他双眼颇有神采,耳垂形状也不错,但无补于大局。一个外表不出众的少年,如此渴望美、谈论美,在略显惨烈的对比中,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有次一起看威廉·透纳画展,我走在他身后,盯着他后颈的褶,发现它两头上翘,像一条抿嘴发笑的曲线,上面皮肉里,又刚巧有对称的两点凹陷,像眼睛,合起来是个讳莫如深的笑。他仰头看,感叹道:“真美,你瞧那半透明的海水。”他脖子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随皮肉扭动而变化。从此,笔记本里我给他的代号是“笑颈”。
那时我当然已开始琢磨“爱”,我坚信,人没法爱上自己觉得滑稽的人。所以我跟笑颈相处时反而轻松。他有点傲慢,一点点装腔作势,幸好还都在温和不刺伤人的范围内。每次从展馆出来,我们都找个地方坐下来,公园或者饮料店,热烈地交换意见,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样展品,一幅画或一座雕像。
转折发生在一个春天。城中有新展览,展出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捞出的物品,我约他一起看。早晨我正乘地铁赶往博物馆,笑颈打来电话说,家里临时有事,今天他不能去了。我说:“我先去,你等有空了再来。这次我们分开看,一样可以讨论。”
那座博物馆我和他去过很多次,常设展览在一二楼,三四楼的四个展厅,用来布置世界各地博物馆送来的特别展览。沉船物品年代约为公元三世纪,装酒的耳瓶,装食物的陶罐,调料罐,钱币,乐器,鹰骨笛,占卜盘,项链,脚镯,厨具,床榻构件,外科手术刀,银葡萄酒杯,红玉髓小瓶,等等,大部分是船员的生活用品,还有三座有不同程度损毁的雕像。
保存最完好的是一件青铜雕塑“熟睡的爱神”,孩子靠在大石上,甜睡正酣,缺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另一座大理石雕像,叫“掷标枪的人”,他残缺得太严重,没有头,标枪也丢了,只剩一只紧握的拳头,半截肌肉隆起的胳膊,一块巴掌大的胸脯,以及一只用力弯折的赤脚。人们用几块白色立方体代替失去的身子,按身体部位,把残块摆得高低错落。
第三座石雕有头和脖颈,一段披着布料、带右肩的躯干,一截左手肘,一条连着肚脐和腹股沟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盖。他胸口处压着一只宽大的狮爪,膝盖则被一只鸟爪擒住。可惜那脸上没有五官,整个面部被粗暴地抹平了,犹如在火灾中毁容的受害者。
展柜旁的说明牌上写道:这座雕像塑造了一个正与狮鹫搏斗的青年。有学者推测这艘船上本来还有涅墨西斯的雕像,因为在希腊神话中,狮鹫是厄运女神涅墨西斯的同伴。
我再凑近点,近到鼻尖贴上玻璃,渐渐从那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一种梦幻似的、冷静坚定的神情。即使只剩肢体残块,也能在脑中勾勒出震撼人心的英姿,感受那股生死悬于一线的紧张感。我小声嘀咕:“不知道打赢了没有?……”
巡场的安保员背着手,远远说:“请与展柜保持距离,谢谢。”
我答应着,快步走开,走出老远,假装去看边角柜里一字排开的钱币。等到那阵羞窘消退,我又踅回去,立在“与狮鹫搏斗的青年”的柜子几米外。柜子有四面,我对着每一面,都凝望了十几分钟。所有肢体都呈现出极用力的样子。我看的时候,自己的手臂也忍不住暗暗使劲。
一出博物馆,我就给笑颈发消息:很好看,你快找时间来看。笑颈回道,好。其后几天,我一直在等,不断温习对雕像、调料罐、厨具的印象,像每天给插花切去腐根,努力为之保鲜。只等笑颈说“我也看了”,我就可以拔开瓶塞子,把想法一泻而出。
那时我年纪还小,对自己的判断缺乏信心,一定要找到赞同者才能安下心,选了样东西,要听到别人说可以,才觉得真的可以,做完一件事得父母夸好,才认为真是好。我觉得观赏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寓于意见的往还,快乐会在热烈讨论中,达到平方、甚至立方的效果。
学校课间的时候,我在笔记本上画出雕像残块的形状,再用铅笔在上头画线,画出我对残缺部分的猜想:他双手可能抓住了狮鹫的翅膀,屈膝撞向对方肚皮,被巨爪挡住……
等了三个星期,才等到笑颈的电话,他说:“那个沉船物品展,我去看了。”我说:“太好了……”正要拔瓶塞子,却听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我不喜欢。”
“为什么?”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