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鸢(短篇小说)/曹译
(2023-04-26 11:01:47)《韩非子》载,墨子花三年时间造了一只木鸢,只飞了一天就掉下来了,后世对此的评价莫衷一是。这篇名为《木鸢》的小说表面上讲述了疯癫的主人公和一个凶杀案的故事,但它巧妙地化用了墨子造木鸢的典故,更展现出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不论这个故事是否被接受,其中都可见作者才华的闪光。
木
曹译
我必须再去一趟医院了。
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每到冬天,我的疯病就频繁地发作,像黑色乌鸦伸着爪子爬满枯树梢头。到了这个程度,肉体就变成了虚浮的罩子,套在我身上。进医院后,我领了一份量表,熟练填写完毕,被护士带进了主治医的办公室。医生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头发不多,深蓝衬衫的领子从白大褂里跳出来。他想知道我这次发病的契机。
我在椅子上坐好,向后倾斜紧靠椅背,措辞回答他:“我其实一直很好。”我犹豫一下,“我在校外住着,没什么打扰我。”住处幽暗的灯光在我面前飘飘忽忽,“我能吃能睡。”
“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医生问。
我没应和他,只是说:“我偶尔感到恶心,可能是胃口问题。”
医生欲言又止,他用指尖刮着我病历报告的边角,好像要从那里抠出答案。余光里,我察觉到他看我的目光:
“发病前几天,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发生什么。冬天来了,天气一冷我就会发病……”
“但是,”医生打断我。他奋力翻着报告,纸声窸窣间,压低嗓子问我:“同住的人没有影响你吗?”
“没有。”我的回应从嘴巴里跳了出来,胸腔却立刻滑落了一块石头。当然有影响,那是一个活人。但这话并不好说,说了医生会揪着你的话东问西问,问个不停。
“他出事那天我在考试周。我太累了。”我大脑伸出手来,指点我编出下一句话,“我很早就上床睡觉。”我心平稳下来,模拟了一声长长的哀叹,“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医生同情地看着我,这眼神让我安心。我知道他暂时地相信了我的说法。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可以聊聊吗?”他收起了我的病历,似乎准备放我离开。但他又跷起二郎腿,要好整以暇地和我聊天。
我不得不继续陪着聊:“我不想住在学校,想在校外找个住处。看到他在兼职群里找舍友,就加了他。他说他已经毕业一年,在附近一个初中当老师,白天会出门上班。”我几乎没有喘气,“这样白天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价钱也合适,就定了和他住。”我停下来想喝水,环顾四周,发现医生的办公室空空荡荡,到处是惨白的墙。只有斜侧方开着一扇窗户,此刻正哐哐作响。这里没有水杯,我只能咽了咽自己的唾沫。
医生察觉到了我的异动,他站起身,好像要来安抚我。
这时一阵颤动的铃声从桌面传来。医生立刻弯腰接电话,一边接,一边用手示意我稍等。我不好作什么反应,又觉得坐不安稳,只好先站起来到处走走,排解心里的紧张。
“还需要一会儿。”他声音很低,说得也不多。“目前的情况还好。”偶尔说一两句,但我听不出其中的联系。
我走到窗边,看见那扇唯一的窗户紧闭着。窗户的外面一侧竖着四五根栅栏,大概是防人跳楼。冷硬的树干长在栅栏的后面,随风摇晃,试图刺入这透明胶质般的容器——这房间像一只白色的果冻,我想到,它只是看起来剔透。我伸手扶住窗框,看树枝的攻势愈来愈烈,随着莫名的节奏一波一波,扎乱我的视线。
但栅栏纹丝不动,冷酷得像风蚀的中古十字架。十字架摇摇晃晃,和烛火一样。
我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我那同住师兄的脸,出现在一个讲台上。他讲课几乎不抬头,像个木头,但是声音绵密,一个字赶着一个字地蹦出来。
那是一个初中教室。教室不大,但是人不少,一走到门口,气氛就会暗沉起来。声音,脸和无数人呼出的气在空气中交叉,闷得人立时站住。但我还是走了进去,我一个人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边缘,那里有张空着的座位。小孩们知道这里没人,就把平时不用的废纸堆在桌上,一眼看过去,以为是我自己的初中课桌。
他拿着板擦头敲了敲讲桌,接着,他不抬头,就吐出同学们好四个字。话音一落,教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纸的脆响。我看他伏着身子,趴在脆响中。他说,这道题,正确答案是……我没听清,或者我听清了,但也没记住。我眼前只有他晃动的肩膀,耳朵则捕捉到一些朦胧的讲话声。他在念答案,我听得出来,下面的学生也听得出来。他们彼此挤作一团,互相摩擦。大多数人一直笑着,少数几个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安静,又突然爆发,于是整个笑声高高低低,越传越远,好似水从一个点崩成了无数的点。
我不记得他是如何下课的了。我只记得人头里他晃出来的脸。四周一片混乱,学生们喘着粗气,他的脸既麻木又紧张。他红着脸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我睨了他一眼,说你别管我。他没再追问,只是自言自语,她让我回老家,但我想再试试。
外面的风一直在吹,和窗框交叠,发出嗒嗒的回声。我感到心脏左右晃动,晃出重影。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以从后门进来。”医生的声音渐渐高了,看来即将要停下对话。
“那就这样,一会儿见。”他把电话扣下,我也赶紧转过头去。
“我们继续?”他从桌面上抽了一张卫生纸,拿起来左右擦拭自己的手,又示意我重新坐下。我挪开椅子,受刑般面朝他。
他似乎比之前更清醒了:“事发之前,你的同住人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
“我不知道,”但不敢让医生失望,又说:“可能有吧。”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