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92年的未来时空中去购物，并非去来这么简单。作家周大新以纯熟老练的笔墨和鲜明的细节，透过软科幻的壳子，试炼并烛照出人性的复杂与幽微。

去未来购物

周大新

1

一大早，田恬就愁眉紧锁地坐在客厅里发呆：原本已经四肢瘫痪的丈夫袁远，从昨晚开始出现吞咽困难，喂到嘴里的东西无法咽进肚里，无奈，只好请医院里的护士来给他下了胃管，从今以后，他都要靠胃管来进食了。按照医生的预测，他的臀部也很快会失去知觉，接下来是构音不清和呼吸困难，这可怎么办呀？老天爷，你为何要拿这个渐冻人症来折磨我们？他才33岁哩，你就这样忍心？

有人敲门。田恬估计是弟弟来看她，开了门，果然是弟弟田添站在门前。

姐夫吃点东西了没？弟弟提着两大袋给她买的日用品边向屋里走边问。

刚才用胃管向他肚里打了些东西。田恬看见弟弟，有点想哭。父母去世后，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只允许自己在弟弟面前露出软弱，在别人面前，她只会坚强地说：没事，我能扛住。但她忍住了，她看见弟弟眼里满是对她的担心，她不想再加重弟弟的心理负担，生生让将出的眼泪倒流了回去。

姐，医生最近怎么说？

医生说得很直接，说他的病情比其他同类病人进展的速度高出太多，属于病状最严重的那种，很凶险，根据他目前的病状预判，他可能还有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时间。田恬眼看着地板，她怕弟弟看见她眼中的绝望。

唉，是这样。田添叹了口气，在姐姐面前的沙发上坐下说，有这样一个消息，我们那个实验项目，最近已经获得了成功！

什么项目？田恬看定弟弟，不知他何以把话题忽然转到了这里。

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你忘了？就是去未来购物的项目。

去未来购物？你们公司建了一个名叫未来的购物中心？你们不是一家科技公司吗？田恬完全不记得这桩事了。

看来你是真忘了。田添苦笑了一下说，去未来购物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大型科研项目，就是设计一个连接当下时空与未来时空的通道，用最先进的运输手段，将想去未来购物的人投送到未来某一个年份的时空里，让他去购买那个年代才有的商品回来享受。

哦？！她一直在为丈夫的病焦虑，脑子里已拒绝保留其他的信息，弟弟给她说过的事她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这叫提前享受未来，当然，也叫提前看见未来。我们现在设计的未来时空抵达站点有两个，一个是2052年，一个是2092年，以后还会增多，预计会再增加2122年和2152年两个站点。

那去未来购物能不能买到治渐冻人的药品？田恬忽然明白了弟弟给她说这个信息的目的。

应该有这个可能。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让你不要绝望。我今天去上班后就给2052和2092两个站点的设备发去询问，看哪个年代的时空里可以买到这种治疗严重渐冻症的药品。

太好了！田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弟弟的头，我跟你一起去你们公司！

你别急，你先在家休息，待我最终弄清情况后再打电话给你。毕竟，这个连通未来的通道是近几天才经实验证明可以通过。

好的，好的，你快去！田恬有些迫不及待地朝门口推着弟弟。自两年前丈夫被确诊患渐冻人症之后，她第一次在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2

给丈夫袁远擦洗完了身子，交代好保姆照顾之后，田恬还是没能控制住心里的那份急迫，匆匆打车赶到了弟弟的公司，她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去未来购买治疗渐冻人的药物是否可能。她过去多次从弟弟所在的这家“北京未来美景科技公司”门口走过，可从来也没有走进去过。今天，她几乎是跑步进入“未来美景”科技公司前厅的。前厅的一个女工作人员迎过来问她：女士好，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

我要去未来购物！她答得有点气喘吁吁。

嗬，你可是真勇敢，这么快就作出了决定？我们招募去未来购物实验志愿者的启事，一小时前才刚刚在网上发出，你的行动可真够快！请随我来。那工作人员领着田恬向一个接待室走去。

在接待室里，那位工作人员把一本介绍去未来购物的手册和一份参与实验志愿者协议交到了她的手上：你先看看，随后会有专业人员来给你提供详细的咨询和服务。

她没有心思去细看那本厚厚的购物手册，而是急急掏出手机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小添，我在你们公司一楼的接待室里，你问清情况了没？

你怎么这就来了？田添显然有些意外，我马上过去。

片刻后，田添出现在了姐姐面前，但他，却是一脸凝重。

田恬当然注意到了弟弟的神色，充满担心地问：是到未来也买不到治疗渐冻人的药吗？

那倒不是。田添摇摇头，我已通过2092站点上的设备，了解到在2092年位于五棵松的京西药品大超市里，有治癒渐冻人的两种非处方药品，一种叫“速立片”，疗程7天；一种叫“肌爽粉”，疗程10天。两种药的价钱不一样，速立片稍贵一些，不过2092年的普通百姓都能用得起，也就相当于当下的18000元的样子。我查了一下，渐冻人症在2092年已属于随时可以治好的小病，确诊后病人不需要住医院，买了药在家服用一个疗程就能完全好了，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嗓子疼。

那太好了呀，我马上就去买，告诉我怎么交钱吧！田恬说着已经站起了身。

田添却还坐在那儿没动，声音哑哑地说：姐，你还没听我说完哩！这去未来购物，是一种新的消费样式，面对的不是普通人群。我们公司为这个科研项目的研制成功，已经花了几十个亿的经费，这些投入都要通过往返票价的方式来收回，现在初定一张往返票的票价是50万人民币。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钱我可以帮你，何况公司目前在招募第一批购物志愿者，第一批带有试验性质，是可以免费的。最重要的是，昨夜经过对参与试验的机器人的体表和体内器官分析，发现在往返途中，由于时空的急速变换，机器人的体表和体内器官都出现了距站点年数一半的衰老之变。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田恬抓住弟弟的手问。

就是说，如果是真人坐着我们提供的专用运输车去未来购物，到距今70年的2092站点下去，购完物再坐运输车返回，他的身体会衰老35年！

啊？！这还得了？

是呀，所以我们实验的总设计师提出暂停用真人试验，5分钟前刚刚已由网上撤下了招募第一批试验志愿者的广告，待研究出抗运行过程中衰老现象后，再说用真人试验的事。

那这种研究要成功的话，通常需要多长时间？田恬问得很急切。

这说不好，考虑到涉及车体材料、行车速度等多方面的问题，最少怕也需要半年时间。

哦？那你姐夫可就等不到了！

是的，我也正为此着急哩。

能不能托一个试验用机器人去办这事，让机器人帮帮咱，反正机器人对衰老又没有感觉，他们只是体表和体内器官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也想到了这个主意，但由2092站点的设备上得知，2092时空里的北京市规定，为防止不同时空里的机器人相遇后发生意外冲突，严禁其他时空里的机器人出现在我们的运输站点之外。也就是说，缘于我们现在做出的机器人与2092年的机器人存在很多代差，我们的机器人只允许在咱的运输车厢之内活动，不允许出站去购物。

嗨，这可怎么办？田恬颓然仰靠在了沙发上。一霎，她又直起身抓住弟弟的手，能不能让2092年五棵松京西药品超市里的工作人员，把药送到你们的站点上，然后让机器人带回来？

田添摇了摇头：我们在所有未来站点包括2092站点的设备，以及购物者所穿的服装，都只支持2022和2023年的人走出和返回，不支持其他年代包括2092年的人进出站点，他们接近站点的栅栏都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天啊，这条路又绝了！

姐，既然是这种情况，我想说句你可能不愿听的话：我们就放弃姐夫吧。自他病了之后，你为给他治病已经付出了很多，如今又不是我们不救他，实在是我们没有办法呀，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谁让他得了这种怪病呢？

田恬先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然后摇摇头喃喃地说：我怎么能放弃他？你知道我们在一起是多么快乐吗？ 我俩在婚礼上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相互承诺过，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都永不分离……

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们能不救他吗？

你让我想想，想想……田恬缓缓站起身子，喃喃自语着走出了未来美景公司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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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