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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满天(中篇小说)/王蒙

(2022-09-05 09:37:13)

王蒙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霞满天养老院里的流金岁月反观着现实的演变,信手拈来、不拘一格的语气句法,流光溢彩,气韵流畅。才气十足的王蒙深沉诙谐,宝刀不老,不停创造当代传奇。

 

霞满天

王蒙

 

 

在王蒙上小学的时候,看到一拨男女大学生从大街上走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替他们觉得焦躁:他们年纪这样大了,还在一堂一堂地上课、做作业、考试,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急迫与不安,是期待与得不到,是成长带来了或有的腻歪与疲劳,闹不准还有点空白,就这样上学呀学上呀六七千昼夜,老天。

我是急性子,一辈子催促自己和亲人,被说成是“催人泪下”。我觉得人生的最大痛苦和冤枉,是徒然等待,推迟进行,一些操作与发生耽误了点、分、秒。

在我满三十岁的时候,吓了一跳,怎么噌不楞噔就三十了呢?哪儿来了个三十而立?果然仨拾?我什么都没准备好,无缘无故、无着无落、无声无色地三十岁矣!三十功名桌与椅,八十里路门与户!我还有一肚子青春的烦恼与火热,诗情与故事,大志与大言,大心与大胆,还有点滴的露珠儿似的才华,像一位可敬的老师说的,我并没有做没有写也没有弄出什么瓜果李桃儿来呢。

四十岁,一九七四,五七干校刚毕业,我已经老大。少小才刚老大悲,喁喁未罢踽踽归,人生奋力拼八面,不可空空走一回!

安徒生的一个故事,一个坟墓碑文上写着类似如下的文字:

“逝者是一个作家,但是作品尚未动笔。

逝者是一个画家,尚未来得及准备画布。

逝者是一个政治家,亟待首次竞选演说。

逝者是一个运动员,梦里获得了世界冠军。

大意如此,不是原文。

20世纪70年代,我觉悟了,不能只知道等待。我开始正式动笔,《这边风景》的花与叶绣将起来。此前,“五 七”干 校休假期间,已经试写了一些段落。其中有一段写伊犁农民春天大扫除,还有俄罗斯族妇女擅长以石灰水兑蓝墨水把墙刷成天空的淡蓝色。我提道:这是当地的习俗,也是爱国卫生运动的实践。一位老夫子式挚友,听了“爱国卫生”四字,笑得岔气。没有办法,我有我的底色,我的童子功,我的不同路子。

曰:革 命。

 

 

四十二三岁以后,日子正常化、顺当化了。我对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反应日益淡定,活进深处意气平,当然必须稳住阵脚。淡定也是晚近时兴起来的词,此前,我更习惯的是燃烧、激越、献身、豁出去,英特纳雄纳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嘲笑爱国卫生运动一词语的挚友体格极佳,在新疆,冬季零下三四十度,他户外步行半个多小时来我家做客,帽子都不戴,他的鼻子与耳朵都呈现出胡萝卜色,不以为意。现在却说成不以为然,“为意”与“为然”都分不清,咱们这个中国的认字儿情况到底是咋啦?我的挚友喜欢喝酒,喝多了走出房门,找一个墙角把迷魂汤子与已经咽下的食物倒逼出来,呕吐干净。回来坐到小饭桌前再吃再喝,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同时用普通话、陕甘方言、维吾尔语、俄语掺杂上英语德语说着笑话。同桌的朋友,都称颂他是“铁胃人”。

他吸烟,又买不起好烟,他吸的香烟又臭又辣,并于吸吐过程中时有小规模爆炸叭叭叭儿叭儿出现。

更奇特的事是他的儿子看了一个极好的影片,《大浪淘沙》,学上面的自缢镜头悬梁,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为此,我们全单位的人,他的众多的好友,制定了劝慰他与安排大侄子后事的精细方案,做了,了结。

他喜欢读书,喜欢研究比较语言学,向我传授遇到特殊情势,可以用背诵书页或外语单词生字的方法,稳定情绪,心理治疗,利用一不小心就会白白浪费的时间,有所长进,自然入定,百毒不侵。他认为苦学也是气功,在被一批中学生死緾烂打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背诵普希金的长诗《叶甫根尼·奥涅金》而意守丹田,进入情况,完事以后,他一个人弯腰练功立在台上,泥塑木雕,拽也拽不下来。

老夫子定力如山。

我让他给我背诵“叶”诗,他只说了一段,说是普大喜奔的金子一样诗人诗句里说,“走遍俄罗斯,找不到一个女人长着美丽的脚板。”

提到俄罗斯女人的脚,带来的是阔大感与生命力度,自然令一批中国亲苏中老年知识分子开怀畅阔不已。

我们当中有的人,有的为普希金的诗作中出现了这样的低俗,面露憾色与痛惜,老夫子突然独树一帜:

“你们怎么这样不懂、不通、不解呀!酸溜溜的小男人才会发生为普天才改诗的冲动!普希金有多么体贴,多么亲切,多么含情,美丽中饱含生猛!再温吞他也是俄罗斯!”

讲到俄罗斯,他用俄语原发音,像是说“嘞儿阿斯衣!”(Россия)元音о发类似а的音,味道果然不一样。

是吗?你又觉得老夫子他体贴了普诗人,超越了诗,超越了最最可笑的小布尔乔亚与风雅,超越了文学与儒学的呆气,超越了传统,更超越了爱情、失恋、追求、懊悔、挑剔、肝肠寸断、要死要活。他的本真天性小小子劲儿可以与普希金、莱蒙托夫、杜牧、李后主、贾宝玉,也不妨加上唐·璜比肩。

他还讲过由于一段时间夫人回内地探亲,他把家里弄得乌七八糟,夫人回家后大怒失态,对他又骂又打,又哭又喊,又抡又跳,小施家暴。观察着夫人的声像,他想起了“酣歌醉舞”“珠歌翠舞”“燕歌赵舞”……一串串四字成语,他觉得非常幸福,比世界许多地方许多历史时期许多人要幸福得多多。

“语言啊语言,学那么多种语言,为什么不会为自己的生活细节作出最佳命名呢?”老夫子说。

为此,他含蓄地写了新诗,登在那一年本自治区文学期刊“批 林 批 孔”专号上,大意是林 彪和孔 老 二,想破坏人民的幸福,我们仍然是载歌载舞,莺歌燕舞,快乐欢欣,声色琳琅。

他说自己的老婆发起脾气来,堪称声色琳琅的啊。

我离开边远地区后不太久,传来他患咽喉病症的消息,之后急剧恶化离世。我始终感觉到他在离去的那一刻,可能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却不无诡异的笑容。

他是个大好人,后来,他在世时对他歌舞交加的夫人告诉我说,老夫子已经预感到了改革开放快速发展的好时候,他临别时说:“你们会有非常好的生活。”

愿他安息。

 


另一个北京油子老乡,也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咽癌去世,他一直闹腾移民国外,靠边疆已经移民到澳洲的俄罗斯族艺术家友人帮忙,终于实现了移民梦。出发前患病住院,迅速走了,他的故事我写在一篇小说《没情况儿》里。我的感觉是他离去时说了一句京腔话:“齐了,您。”

后来访问澳大利亚墨尔本时请他妻子、舞蹈家——曾经是谢芳的同伴、一位心直口快的女性,吃饭,她说到自己的移民洋梦,她希望拥有一艘自己的游艇。

流光匆促或堪哀,四海五湖运未裁,游艇白帆卿且觅,碧空银浪鹭鸥来。

后来见到的是与他们同事的另一家老北京,他们移民海外后回京探亲,我请他们吃饭,他们为北京面貌改变之迅速而极不习惯,甚至啧有烦言,意思是说他们此次回来,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北京变得让他们不认路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日千里好,还是妥留故迹好?发展变化、旧貌换新颜,还是平和保守、一切大体照旧好?

而他们的在本土上过体育学院打手球的闺女,则埋怨老朋友见到他们只知道请吃饭,说得我尴尬惭愧。据说小朋友曾经心仪一个残疾人,被父母劝退了。

心灵、心理、心愿、心病、心犹不甘。出国生活、定居、归化,滋味究竟何如?

是的,陈寅恪大师说过,去国移居,恰如寡妇再醮,不可总是怀念前夫,更不可再叽叽咕咕抱怨前夫。

还有两位对我极尽关心帮助照拂的老领导,老河北人,打死他们他们是不会反认他乡作故乡的啦。他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二位都是离世于口腔癌。他们都是河北人,都爱吃刚出锅的热饺子,都在包饺子时评论面和得要软硬合度,筋道弹性,得心应手。他们俩人都爱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其实他们是最最良善的爱妻主义者,是媳妇面前的五好丈夫。我想念他们,感恩他们,绝对不能辜负他们。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9期

霞满天(中篇小说)/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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