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人家/李冬凤
(2022-08-26 14:16:12)武山
大地消长,有大湖必有大山。
江西因为有鄱阳湖,山就更挺拔、更俊秀、更气势磅礴。山的峻峭和延绵,也让鄱阳湖变得更清澈、更柔美、更苍茫浩渺。
人的天性里就有一种对山水的亲近感,仿若人的血肉就来自这山水。得意时,我喜欢探访山水;失落时,我也喜欢走进山水,喜怒哀乐的情绪只有山水才能装得下,才能过滤得净。
在鄱阳湖北岸有一座最深的山叫武山。武山,山分都昌、湖口、彭泽、鄱阳四县,声闻江西、安徽两省。武山处于武夷山脉末端,绵延数百里,与怀玉山、磨盘山相邻。主峰三尖源在都昌县境内,海拔675米。人称三尖源森林公园是“小庐山”。其实拿武山与庐山比,除了山峰没有庐山高以外,武山比庐山更加广阔。置身其中,过了一山又一山,仿佛没有尽头,又如进了桃花源,给人与世隔绝的感觉。夏天山里阴雨连绵,驱车出谷,外面竟是烈日炎炎。三尖源森林公园有200多种树,山泉、溪流、密林、翠竹、幽谷等大山应有尽有的元素构成了一个富有情趣的特殊自然空间。
我对武山有过无数次浮光掠影式的探访,却都是过滤焦躁不安的情绪或打发无聊的时光。但今年秋天的一次乡村振兴走访,让我对这座熟悉且陌生的大山有了一次深呼吸。
从鄱阳湖北岸乘车穿过三十多公里的丘陵地带才到达武山入口,从入口进去又有十多公里的长谷,方有一个小镇,叫大港镇。在山里人眼里,大港镇仍算是山外。从最高峰三尖源往南其实分出了两条长长的山谷,两条山谷车程都有二十多公里。一条谷底叫望晓源,一条谷底有两个地标,名高塘和土目源。我的深呼吸便是从大港镇开始。
江西的山水大多被革命先烈的鲜血浸染过,武山地处赣东北,连接皖南,自然也毫不例外。土地革命时期,这里是赣东北革命根据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1926年3月,中共都昌县党小组成立,次年组织了茅垅暴动,建立了以老屋、茅垅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在鄱阳湖北岸展开。随着方志敏、邵式平领导的红十军到来,在景德镇都昌籍瓷工中一次扩红就达四千多人。1934年6月,中共闽浙赣省委开辟皖赣边新苏区,成立中共彭泽中心县委,下辖彭泽、湖口、都昌、鄱阳等7个党组织。同年秋,中共皖赣分区委书记柳真吾、红十军皖赣独立师师长匡龙海进驻武山,并在望晓源建立地下游击小组。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利,武山成为南方三块重要游击区之一,陪伴红军游击队进行了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
大山无语,年复一年吐故纳新,只有到了秋冬才显露出已有的沧桑。
周忠
人是山的语言,山是人的脊梁。要探访这座神秘的大山,得先找到人。
我们有幸遇到的第一个人叫周忠,今年九十三岁。周忠耳不聋眼不花,一头零乱的白发却无法掩饰岁月的苍老。老人住在大港镇老街一栋小砖瓦平房里,平房前有一个十几平方的院子。院子的葡萄架下砌了一个鸡窝,四五只母鸡在草丛中啄食。空旷处的竹筲箕里是永远晒不完的山货。院外还有一条小溪,溪流常年不息。溪水两岸开着鸡冠花、夜来香、小雏菊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
周忠读过几年私塾,在同龄人中可以称为先生。老人写得一笔好字,亦能写诗,因为这些爱好让一个简陋的瓦房变得文质彬彬起来。
老人是这条山谷的一部近代史。
老人原不是住在老街,而是住在山里的汊港周家,离老街还有几十里的山路。他记事时便见证了山谷里最后一次悲壮。
尚在年幼的周忠与山外来的一条硬汉田英做邻居。
1935年4月,田英任中共都湖鄱彭中心县委书记。田英带领几百人的游击队在大山里与敌人周旋,经历的大大小小战斗不下百余次。他劫富济贫,大港街上土豪劣绅最怕见他。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苦的三年,至1937年底,田英加入了陈毅领导的瑶里改编。新四军大部队开赴前线,田英却继续留在武山,任新四军留守处主任。1938年4月,留守处遭遇国民党保安团偷袭。田英带领留守处人员抢先上了二楼,他一枪一个,战斗进行了二个多小时,僵持不下。保安团只好劝降。田英提出放走留守处人员他便缴枪。保安团答应了。
田英缴枪后仍不肯屈服,被保安团活埋。周忠是亲眼看到田英被活埋的人。田英死时才29岁。这样一个平时见面和蔼可亲的大哥哥,面对活埋竟然悍不畏死。就这一件事改变了周忠的一生。按周忠已有的人生轨迹,或许去做个木匠桶匠,再或者做一个农民,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卖山货,也衣食无忧。然而,成年后周忠却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后来又在大港公社做了文书。文革时,曾被关进过牛栏,还挂牌游过街,但田英给他的那点火种一直在心里未曾熄灭。
退休后,他仍回到了汊港周家,开始写诗,还写回忆录,写人生百态。
一次暴雨过后,村里人找他说,老哥哥,别写了,村子都让洪水包围了。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找人造座桥?周忠放下笔作沉吟状问,找谁呢?村里人说,自然是县上的交通局。周忠问,现在是谁当交通局长?村里人说,听说是汪胖子。周忠一拍大腿说,是那个爱喝点小酒的汪胖子?前不久还捎信来要俺的诗集。俺去找他。周忠拿了一本签名诗集,提了两瓶酒来到交通局。推开局长的门他愣住了。此汪胖子非彼汪胖子,老脸丢大了。汪胖子问,有事?周忠脑子没转过弯,仍说,送诗集。汪胖子也愕然,但还是接过诗集,翻了两页便放下问,老同志,应该还有事吧?周忠结结巴巴说,想修桥。汪胖子问,哪里的桥?周忠说,大港汊港周家的桥。汪胖子说,那地方我知道,是该修。要多少?周忠脱口而出,七万。
周忠熟悉县上的项目规则,来之前也做过不少“功课”,如怎么修最省钱,修在哪儿最方便?还画了一个草图,桥需两个大桥孔,左右还要两个小桥孔,平常水走大桥孔,雨季四个小桥孔也能泄洪。他还找人作过测算,造价不少于十万。自筹四万,项目七万。汪胖子见到草图,又看了预算,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周忠出门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走了一回钢丝。
1999年底,汊港周大桥通车,村里热闹了三天。周忠又回到了书斋,继续完成他的《诗词联史》卷五和卷六。他写诗不求发表,只求写。武山的景色武山的人步步成诗。
周忠的儿女读书走出去在城里安家,他没觉得少了什么,老伴去世后,他才觉得一个家空了。当他走出书斋,又发现一个村子都空了,村里人已大都走出了大山。老人曾尝试着去城里生活,但以失败告终。
一次,在老街上遇到一个同样丧偶的老熟人,两人也聊得来。之后,一来二去便过起了朋友式的同居生活,也走出了大山,继续写诗。这年,他已88岁。儿女有想法了,这不是入赘吗?老都老了,还做这事,脸往哪儿放!周忠或许觉得愧对子女,又缩回了山里。一个人的山里难以成诗。诗不能成,人却病了。儿女来了一两次便再没时间陪伴在父亲身边,倒是山外的女朋友每天走几十里山路来照料。儿女看到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老人,感动了,主动跟父亲说,你俩在一起吧,情义是最光彩的一张脸。
情义在两张苍老的脸上闪烁着熠熠光芒。
打岔伞
……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