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中篇小说)/范稳
(2022-07-20 16:11:54)原本无关的三个人,一个离异单身的大学女老师,一个总在忙活的施工队长,一个蹲过牢狱的电工师傅,因为小区突发疫情而被隔离于尚未装修完工的新房,生活的惯常秩序被打破。两男一女同处一室,该如何一起“搭伙”过日子?天际线上跃动的那轮绚烂落日,能否让他们温暖彼此?
天际线
范稳
1
在进入水泊金石小区前,苏雪一点没感到异样。小区迎宾大道尽头的岗亭前,站一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的保安,雪白的制服熨烫得妥帖规范,短袖衬衣扎腰间,白皮鞋白皮带金色肩章,白色大檐帽压得很低,衬着一张印满阳光的年轻英武的脸。他向苏雪敬礼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海军军官,让苏雪每次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天气晴朗,天空灰蓝,几团云悬挂在西边的天空,仿佛载梦而去的飞毯。前几天城市上空连续阴霾笼罩,又不下雨,气压低,空气只是湿热,人稍微一动就把汗逼出来了。昨晚刮了小半夜的风,把城市洗了一遍,让苏雪在准备早餐时心情良好,就给刘大顺打电话,落实昨天的约定。电话那头这次答应得很爽快。妹子,没问题,我中午一点到。苏雪忙说谢谢。临了又加了一句,刘师,你可别再失言了,我都等你两个星期了。那边呵呵地笑,说,妹子,我还不是忙得脚底板翻天。你放心哈,我今天一定准时到。这一个月的装修工程下来,她已经和装饰公司的施工队长刘大顺处得很熟了。她连家里不用的旧物都送了他两大包,还外加一个老款微波炉和两台风扇。
水泊金石小区在城市的北郊,苏雪去年在那里给女儿叶子衿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复式楼。眼看着女儿今年就要毕业,自开年以来,苏雪就投入到紧张的装修工程中。找人设计,联系装修公司,购买家具电器,等等。她要让在北方读书的女儿一回到故乡的城市,就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女儿叶子衿长相平平,性格内向,一点儿也不像她。只有胆子小这点,才让女儿经常说,苏雪是自己的亲妈。从叶子衿十八岁时起,苏雪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老姑娘孤老终生的未来。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压力那么大,不是他们要拼爹妈,而是爹娘要为他们拼未来。天下的母亲总是愿意把孩子的事包圆儿了。如果女儿的男朋友能由她做主,苏雪也会收拾利落了领着女儿去相亲。女儿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谈朋友、结婚大概率上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再不会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妈,还早哩。苏雪在大二时就谈恋爱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苏雪又给耀明灯具店的夏钢师傅打电话,她赔着小心问:夏师傅,我们昨天约的今天下午去水泊金石查灯线路……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就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晓得了,在家里等着。苏雪心里瞬间蒙上一层云翳。这个灯具店的愣头青,上周来装可变光的三层吊灯,按店家推销和说明书上说的,按一下开关亮一层,按到第三次全亮。可这吊灯装上去后,要么全亮,要么全黑。到前几天苏雪去新房时,那吊灯干脆就不亮了。这小伙子活儿干得稀里糊涂的,还长得五大三粗、邋里邋遢,像个通缉犯。苏雪看到他心里就紧张。本来是奔着价廉物美去的,早知道耀明灯具店有这样的安装工人,她宁愿多花点钱,买贵一点的灯具,也不去招惹这种技术差态度恶劣的愣小子。
苏雪住在城市的南边,即便走绕城高速,也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因此要去水泊金石前,她喜欢几场谷子一起打。刷墙的、挂窗帘的、装灯具的、安空调的、装WIFI的、送家具的,她专门有一个小本子,一一在上面作了安排。这个在大学里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就像设计一堂课的教案,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哪里是重点,哪里是情节的连接点,哪里又在起承转合,哪里体现了人物性格,哪里又展现出人物内心,文学名著里的各种社会历史、各种生活方式、各类人物,她总是如观掌上纹路,如庖丁解牛。
然而,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可不像在课堂上娓娓道来那般顺畅。苏雪在小区里泊好车,在单元门口看到了先到一步的夏钢,这让她有点意外。她拖一个箱子,背着双肩包,右手还拎了一个大提袋。这小伙子蹲在花台上抽烟,一个脏兮兮的电工包放在身边,地上已经有了三四个烟蒂,一点没有要帮她的意思。他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盯着苏雪看,让她心里有些发慌。
今天为了干活方便,苏雪穿了一身休闲七分裤加鸡心领纯棉短衫。那短衫她好多年都不穿了,现在她忽然感到它小了、短了,把她的胸绷得很紧,山峦起伏,线条凌乱。再加之苏雪身上、手上负荷了那么多东西,汗水淌花了脸,让她看上去有些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苏雪在大学时练过艺术体操,身材一向挺拔傲娇。加之面相显小,五官精巧,皮肤白皙,尚无须用浓厚的这样粉那样霜去遮盖无情的岁月留痕。一般人推测她的实际年龄,即便不说恭维的话,总会将她说小十来岁。这个时候她会很满足地说,噢,我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一个知性女人的魅力与韵味,恰如茫茫人海中的暗香。苏雪向来有这样的自信。尽管已人到中年,依然还有风摆杨柳的飘逸。只是现在,这株负重的杨柳,不喜欢让一个陌生男人用粗野的目光去扫描。
苏雪放下手里的提袋,理了理衣襟,强作笑颜道:夏师傅来得早啊。吃过午饭了吗?
夏钢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直到让苏雪感到局促不安,他才粗声道:走吧。我下午还有活儿。态度自然是很不友善。
苏雪有些踌躇,说,还有一个师傅马上到,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吧。她说着就掏出电话来打。这个浑身上下冒着戾气的年轻人,苏雪害怕和他单独相处。
年轻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那“啪”一声响,不能不让苏雪心惊肉跳并恶心反胃。她迅疾把头扭过去,也不客气地说了句:现在还是疫情期间,请戴好口罩。
刘大顺五分钟后就赶过来了。口罩捂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细细的眼睛和眼角两边百川入海的皱纹。他赔着笑脸跟苏雪解释说,他就在小区外的路边店吃面,接到电话连面汤都没有来得及喝,可惜了那一碗油花花。大姐你带这么多东西来,我来帮你提哈。面对雇主,刘大顺的态度永远是殷勤的、谦卑的,仿佛他欠了全世界的债。
夏钢不耐烦地说,别他妈的啰唆了。快走起。
刘大顺口罩里鼓了两下,看着这个块头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年轻人,终于将气咽了下去。悻悻地想:小杂种,你是哪路货色,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刘大顺是一个精瘦干巴的小个子男人,脖子、手臂、小腿肚子上青筋暴胀,好像随时都在使出吃奶的劲儿与生活搏斗。在苏雪的房子装修期间,他同时管四处装修工地,永远都见他在忙活,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城南奔到城北。苏雪一想到城里那些拥堵的街道,头就发晕,心里就烦。而这些进城务工人员,对城市道路熟悉到几乎不用导航。苏雪说他比市长还忙,见他一面比见省长还难,要提个装修上的改动,比上个访还不容易。苏雪今天把他约来,实际上是件扫尾工作。复式楼的二楼有个大平台,视野光线极好,苏雪设计了一个半封闭的花台,砖啦土啦水泥啥的都备齐了,连花她都买好了一批。玫瑰、米兰、蔷薇、扶桑、仙客来、凌霄花,还有一株三角梅,以后这里就是一方小小的姹紫嫣红的世界。今天刘大顺的工作就是把花台砌起来,再贴上瓷砖,填上二三十厘米的土,苏雪就可以在里面种花养草啦。
刘大顺把苏雪的箱子、包、提袋全加在自己身上,夏钢却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三人乘电梯上到二十七层,苏雪开了门,两个工人也不多话,刘大顺上楼砌花台,夏钢搭了梯子鼓捣那盏吊在客厅里的大吊灯。这套房子,楼上两室两卫加一大阳台,楼下客厅和餐厅相通,另有一室一厨一卫。房子南北向,楼层高,又在坡头上,所以很通透,朝南方向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际线,高低错落的楼群在天地间铺展排列,不见了高楼大厦里的紧张和忙乱,也不见了大峡谷一样的街道上的繁华与喧嚣。幢幢高楼就是城市这个大家族生长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挺拔健壮。它们仿佛在比赛谁先把城市的天空捅破。
苏雪在一楼收拾屋子,新房的家具都已基本采购齐备。每次到这边,苏雪蚂蚁搬家似的,都会大包小包地带些家什来。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对方先问了苏雪的姓名,再问她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区十二栋三单元2701室的业主?苏雪以为是物业公司的人,忙回答说是。对方又问:你现在2701房子里?苏雪说,是的,我的房子还在装修呢。请问你是谁?
这时电话里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根据市防疫指挥中心刚刚发布的命令,水泊金石小区暴发疫情,即刻封闭。请主动配合防疫人员和公安民警的安排,在封闭期间做好自我防护,就地居家隔离。等会儿会有相关人员联系你。
什么什么,疫情暴发!不会吧?天啊天,居家隔离!怎么可能?苏雪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苏雪像被一竿子扫到冰湖里。或者,她在二十七层,而下面的二十六层忽然被抽走了。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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