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开始

——怀念诗人海子

周燊

 

从没有人在这深沉的街市里

裹着潇洒的外套

路过一扇又一扇的窗子

步履匆匆却牢牢记得

每一张窥探窗外的面孔

在你之前

是的我肯定

因为他们从不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

叫作月亮

 

从没有人在这曲寂寞的琴声里

想起已经离开的风

而你倚在空荡的床头

夜便温顺地不再言语

在你之前

是的我肯定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

家乡的风可以睡在人们的双肩

 

从没有人在你的诗里

流下与你同样的泪水

在纷繁的雾一样的述说里

你把潮湿的悲哀拧干

在你之前

是的我肯定

因为人人都在笑，他们的牙齿都迷人

 

也从没有人

愿意说些

沉重的，疯狂的，不因光而斑驳的

今天天气真好

你全部的今天都是盲人

而你是它们手中的拐杖

 

周燊，满族，1991年生于吉林。

 

 

 

一个坐在树底下的人

阿鲁

 

一个坐在树底下的人，思想

对于她已成为负担。

那涌向她内心的美，

是空洞而野蛮的。

她无法让自己

从山谷的具象中抽离，

或者从抽象的

思索中获得快乐。

她无法从一棵树和它

偶尔断裂的枯枝感受到

情感的张力和由此带来的

克制的快感。

一个坐在树底下的人

她一生的时间，

与一棵树一生的时间

没有两样。

死亡，于她而言也不成立；

她等待着一次结束，

她知道雪是仁慈的，而且具体的。

 

阿鲁，1980年生于湖南衡阳市衡南县。

 

逆鱼

潘无依

 

逆流而上是我的天性

无论是梅雨

还是冰天雪地

污泥布满的河底

漩涡，险流，以及黑暗的尽头

 

我相信阳光刺眼的湖面

人们能清晰看到未来

 

我听见人们窃窃私语：

嘘，天色要变

嘘，不要作声

沉入海底，做条鱼吧！

 

在河流的深处

我朝着相反的方向和哲理

自由自在地游去

 

潘无依，1980年生于浙江湖州。

 

 

 

秘密生长

瞿瑞

 

十二月，埋落叶的人来了

他们寻找各自的领地

挑选泥土松软的地方，挖洞

 

树，对称于人间的消瘦

在空中谨慎地

勾勒出一整年的灰心

 

每个人都挖自己的洞

他们站在洞底

现出半个明亮的脑袋

 

当他们向下凝视

双脚四周的黑暗

有时会突然意识到什么：

 

譬如大地上涨的周期

比潮水更长久，更隐秘

而你喝着一听可乐

 

从三岁走到三十岁

那胃里气泡翻腾的幸福

你再也感受不到

 

瞿瑞，1992年出生于新疆。

 

 

 

竹园的蝉声

柳柳

 

走进蝉声，才走进村庄

这是一种我不熟悉的回归方式

我的耳朵里持续发生着火灾

而池水安静，天上的流云也是

 

故乡的山水被我一分为二

又被蝉声统一

我不得不重新打量

它高过树木，高过山巅，也高过奶奶的目光

 

我得承认这是一只只不怀好意的隐者

占据了村庄的最高点

并篡改了我童年的鸡鸣狗吠

 

我呼喊，变成蝉声；

我奔跑，变成蝉声；

蝉声浩荡，千军万马而来

只剩下奶奶，安身于夏天的中央

 

她日益摇晃，不是因为风

而是被蝉声击中

她不知道，她日夜衰老的秘密

她也不知道，她已走不出蝉声统治的领土

 

柳柳，原名柳琴，1989年生于安徽庐江。

 

 

 

风的不在

后商

 

风吹来，并用力驱逐贫穷易拉罐

风没有望着小跑的男人，风没有无助和伤心

 

可是人们知道并没有风，风又从哪里来

 

关于花瓶，它的欲望就是风

关于彩旗，它的梦想就是风

 

那么多苦难的风，又那么多幸福的风

 

我远远望着它，而它终于消失，再也找不见

在那些被爱上的生活中，也没有它

 

也没有它的存在，也没有它的吹

 

只是不再希望有喜悦有梦，像人们称道的

在残酷中，心和心的位移很醒目

 

这世上的潮流在这里而我总可以实现它

 

后商，原名韩朋辉，1996年生于河南。

 

 

 

我与空气跳了一曲基宗巴舞

蒋蓝

 

锦江的波纹和白鹭

把黑夜框定了弧形的边界

我站在一棵桂花树下

闻到了黑檀木的香气

在齐胸的位置浮动

 

月光为黑暗中的事物赋形

赋予出熟铜的头骨

赋予出缎子的肌肤

我的手在暗水里也塑造了

一段凸凹的黑腰肢

 

与空气跳一曲基宗巴舞

旋律是锦江的水声

以及水声之上的丰满的唐朝

月儿弯弯俯照江楼

我在原地旋转看到了老虎的灯笼

 

杜甫也在锦江的船尾举杯

低头的朱自清在默诵昆明的钟声

画舫失踪了多年的水面上

桂花的雪纷披而下

我摸到了腰后别着的一把枪

 

蒋蓝，1965年生于四川自贡。

 

 

 

观马远小品

周乐天

 

1

松上飞鹤，

月下赏梅。

 

实景有所不同。

 

2

未能修剪，莫辨松枝与松针

不可预料，时有浮云游经

 

3

他坐而研墨，你斜卧，仰视归鹤下沉的脖

他立而操琴，你抱杖，凝望灼热的月亮

 

4

我松弛，鹤仿佛飞至面前。

你没有我内心的焦虑。

 

我虚静，月于万籁中入定。

你没有我内心的焦虑。

 

5

松与梅几近左右对称，

鹤与月在同一处现身。

 

6

你于萧散时吟咏，诗很快入纸，

我不及你的文。

 

你于忧思时赏梅，色很快入诗，

我不及你的质。

 

7

白日，南风吹开宽袍，有竹清晰得如在石上

夜间，寒气合上衣襟，是梅之外皆为幻影

 

周乐天，1999年生于杭州临平。

 

 

 

致日本诗人中原中也（外一首）

金一诺

 

呜——呜……

 

三十岁的焚毁殆尽

换得文学史上的一行

我多想撕开这一页

在纸张破裂的脆响中

听见四月你的云雀在啄春的汗毛

——下雪早已过去，而且永不复回

我走进一座陵园又一座博物馆，

寻找你的名字

我，我又……

但是下雪早已过去，而且永不复回

 

一旦我想要给你写个漂流瓶

文字就立刻溺

水

是诅咒吗？还是它一个无心的疏忽

它有七十亿个无心的疏忽

 

你是个青睐名声的人啊

像二十岁，有理有据的妄想

所以你是否感知得到呢——

远去的下雪融入污泥以后？

你活着时被自己亲手剥出的骨头

能否被母亲的泪水唤醒一株三叶草？

能否感受到我的指尖滑——过——那一行时

急、躁、而朝圣一般的

触碰？

 

失眠者说

 

床铺和夜灯承不住你的幻影

只有课桌才能带来安眠

——旁边有你的电脑

从窗帘的缝隙间

窗外的路灯与我对视

谁窥视了谁的秘密？

 

如果路灯是你的眼睛

不，你的眼睛更像飞机的舷窗

窗外分辨不出是山、乌云还是夜色

我试图找到你眼里的月亮

 

你是闯进我的夜晚的猫

尾尖上拖着发丝，勒入我的手腕

引诱我走进没有星星的林沼

我的心在哭，我的血一路拖曳

酸泪点燃绵延的萤火

抓住你，质问你，或者扯断那根头发

可我还想沿着你的足迹，

慢慢地，多走一会儿

让被沉默锈蚀的喜欢，再——拖一会儿

 

思念的汗渗透心灰堆成的墙

腐烂成死海

在二十岁的沙尘暴里

你的背影是一条细长的柳叶

 

你睫毛下的月亮看不见我的梦

神经的酥麻中，只有白得像纸的路灯

沉沦吧，或者劈开梦境——

可我用尽力气抱着你的影子

绝不松手！

 

中原中也（1907-1937），日本诗人，代表作为

诗集《山羊之歌》，喜欢把自己比作山羊。

 

金一诺，2000年生于北京。

 

 

 

少年游

邵骞

 

面前，如林的辞典，知识茂盛，

迷失的杜鹃啼唤虚构的江山及

廉价的归途，海角匆匆而沉没。

 

我想我们此在并见识过这一切，

我是指在博物馆或者数据词条库，

文字间摩肩接踵，耳蜗内拥挤潮热。

 

跋涉，寻找某种路径，把自己作为果核

剥离出去失重，或从此处出发，探听

考究某个古旧的声音，它失修如危楼。

 

从中剥开尘土掸拭月亮，改写光束

也许只是从眼睛，或许从离散的窗户，

我们已然意识到，并应付合围的敬亭山。

 

纵使徒然，微渺的火苗撑破传统森林，

我们需以孤胆回应孤独者的绝对，

我们吃道路，胃里掏出他乡流放之云。

 

从荒野的光滑表面途经，我们听取

浪潮的蛙声在历史的雨声中淅沥起伏，

我们也采撷，那些从内部击中我们的雨点。

 

我们很像两个剑客，背负召唤遨游，

蛰伏之中等待，奔赴生命的久远约定，

企图酝酿一场新雪对旧风的答复。

 

邵骞，1997年生于云南。

 

 

 

观鸟记

李骏飞

 

鸟的阳台在第七层，铁栏杆仍空心

只是更细，不曾刷漆的金属苔藓

以野生锈迹的形式更红，伪饰为疤癞样的铜

 

被念作水的吻痕。干，燥，但

鸟的爪子以止停姿态，附着潮湿之体，上色，

死皮

在唇上开绽，磨损用于飞翔的皮革

旧的鸟无法飞远，上紧发条的

鸟在释放的挣脱中——

崭崭如新

 

承受滴状坠落

此三条围困的边

勾股隐蔽，斜顶只显示不平的近似的

弦，使雨在前往幕的途中

更遥长，且反复触及不纯的短暂的天空。而鸟

非雨，因其不溶于水中，因其不涸于日下，因其

从不平等地降临于每一弧红瓦

 

这上苍所允的衔草工程

 

李骏飞，2002年生于浙江温州。

 

 

 

内心贫穷的男人

张存己

 

内心贫穷的男人

热衷表达，

喜欢云。

喜欢动不动就写

法律条文那样的东西

拿给别人看。

一些自我喜悦的思想

就像关节炎，

时常在细雨中发亮，

时常提醒着他

“生命是积极的因此

不应再使自己受苦了”

过去的日子是那么可靠，

令他感到宽慰。

而雨天令他想到

气味寡淡的啤酒，

拥有蜂蜜般的色泽；

想到酒后潮湿的耳廓，

于是他倚在门边，

对屋里的妻子说：

下周的报纸买好了，

钥匙插在锁孔上，

今天我也不会再出门去。

 

张存己，本名成棣，1992年生于北京，现居上海。

 

 

 

凝望

张雨丝

 

多少年。我装作漠不关心

但我听见你的消息，

像窗前蓝色的多瑙河

在礼拜天潺潺地缭绕

 

季风在四壁平涂

你推开门，圆胖的小爱神

潜逃到桌布的一角

你知道，至少在这里

你可以重新布置自己。

 

画中，你看见你是

一个羞涩的瓷瓶

花卉饱积了沉重的蜜

高光是微缩的窗景，

冰牛奶，滴在你清脆的弧线

 

然后，我希望

我至少能在这里修改你，

用几只青苹果的鲜美

遮住你衰败的亲密关系

我修改你，而不必修改我自己

 

夏天的灰烬掉在餐盘上

我也快要，变为成熟的牡蛎

我们会在水流中重遇，多少年！

那时你破碎，却冷静、强硬

割破了它天蓝的肉身

 

张雨丝，1994年4月生于湖南长沙。

 

 

 

白鹭

赵浩

 

起初，它飞向岸边巨石。

长爪试探性降落，又时刻

准备，弹开一切不安定因素。

 

卵石堤坝阶梯分布，

长嘴巴在云中垂钓。

 

疫情以来二十余天，

某些感知互不联络。

 

我们对视。木化。

减掉对方陌生部分，

只剩水波漾起蛙衣，

丢失贴紧眼球曲面。

 

两分钟后，它激活于虚无，

扑闪几下滑出我的屏幕。

 

赵浩，1995年生于河南洛阳。

 

 

 

流水

刘雪风

 

寒冬，途经大别山，坡角上睡满了

赤裸的溪流

 

那时，我摄下笑语如铃般的流水

紧抱青苔、枯枝和黄泥的流水

因林荫遮蔽而略显困倦的流水

羽翼透明，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

 

她会穿过竹林、轻烟、桥梁，穿过

留守故乡的孩群与老人。田野的风

像吹乱我长发般吹散巨石上的瀑布

我俯身，看橘红暮光融入她的肉体

满含温暖的表象，永无痛苦的表述

 

北风恣肆，白日将尽

归期越来越近。我就在此等候

我等她把我手心紧握的山峦磨碎

等她就这样缓缓地，永不回头地

度过这璀璨而平静的一生

 

刘雪风，1998年生于安徽宿州。

 

 

 

在宋代的版图羁旅遇雪

刀刀

 

在宋代，雪会通过羁旅

与神相遇，它们如鹤的飞翔

要从亭台楼阁开始，到达高士

的竹篱，迎春的金钱已绽

兰却嶙峋，在风中泄露着爪痕

不可释意的远处，站在天下

用山，也用水，写着潦草

的落款，是不是应该有梅呢

有诗人与人妇相携而至

摘着暗香，思谋着亡国的床笫之欢

那时尘埃在雪的遗体上集体沉默

像帝国的看客，读着诗词就像

读着帝国的春水之恨

这宋代，在这一刻是液体的

喷射的，白色的，肉的

宛若一切夜晚都将降在身上

神一样的肉身，比雪更轻

更适合捏住经文，念念不忘

 

刀刀，原名王飞，1982年生于河南西峡。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