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神坛/帕蒂古丽
(2022-05-31 15:25:39)重症监护室家属探视区,一个中年女子躬身趴在椅背上,两只手掌撑住脑袋号啕大哭。几个穿橘红色背心的志愿者追过来问我:“您是死者家属吗?”那一刻,我的身子一下子失重,恍惚间魂像是要飘出去了。
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她的弟弟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几个志愿者误以为我是死者家属,围过来问我是否需要服务。这个误会似乎在暗示我,弟弟离死亡只有一墙之隔,我离成为“死者家属”也近在咫尺。
一
弟弟住院那天正好中秋,我和妹妹各自从长江、香江边赶来,在弟弟的病床前团聚。弟弟发着高烧,瞪着发红的眼睛,显得莫名的亢奋:“我从天花板上往下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在喘气,很虚弱。一群护士围住他,医生拿着榔头和扳手,在敲打他的身体,那个身体硬邦邦的,我知道躺着的这个人已经不行了,他才46岁,我替他难过,他活不到47岁了。”
弟弟满口胡言乱语,在他的意识中,进医院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茶师傅邱二槐,他给大成说:“邱师傅病得很重,你马上把他送到医院。”说完又给邱师傅打电话:“邱师傅,你病得很重,回不了老家了,中秋节你要在医院病床上过了,我让朋友马上接你去住院。”
他床头的病历卡上明明写着:司拉英,男,46岁,重症肺炎引发脓毒血症。他已经无法分辨,中秋节躺在医院病床上过节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值班医生叫我去看电脑里弟弟的肺部影像,他不断拖动鼠标,想从肺片上找到一点黑色的空隙,最后失望地说:“你看他的肺,昨天还有点黑色分布,今天早上已经全白了,没有空隙了,连肺部最顶端的边角都白了。”
“我弟弟还能坚持几天?”
“靠把氧气压缩到肺部呼吸,病人可以坚持一个星期左右。”
医院取肺泡盥洗液去检验,需要实施全麻,医生允许我和弟媳妇去探视,“有什么话先想好,拣重要的跟病人说。”
弟弟躺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和弟媳妇戴着口罩,被允许站在五米之外跟他说话。弟弟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口型像在叫妈妈。我很诧异,因为母亲患精神分裂症,我们家的小孩,从小到大,绝口不叫的就是妈妈。
我问弟媳妇:“他在说啥?”
弟媳妇有点难过地撇了一下嘴,“他对我和宝宝都没有话要说,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大哥,让我们把马尔照顾好。”
他最后要交代的竟然是他哥马尔……
弟弟照顾患有精神双向障碍的他哥十几年,为他送饭、洗衣服、打扫住处。马尔到哪里都跟邻居吵闹不休,住不了几天就被房东赶走。弟弟一个月要帮他搬几次家,他四处托朋友求情为他租房子。马尔病情严重的时候,半晚上能打一百次电话,到了凌晨两三点弟弟才睡,后来不等到凌晨两三点,他就无法入睡,总担心哥哥来电话,这已经成了他的生物钟。
弟弟戴着氧气罩,眼睛朝我们这边瞪着,等着我们回应他。我怕他听不清我说话,伸着两根手指做出一个V的造型。他很费力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用手指艰难地做出OK的手势,这个动作很缓慢,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弟弟在中山做了四年柑普茶,每年做完茶都累倒,进医院住上大半个月,他把那些小馒头一样的小青柑看得比命还要紧,发着高烧淋着雨,还要去给茶打伞撑雨布。现在他和家人赖以生存的“茶馒头”,在茶厂里静静地躺着,等着他起来。
在茶厂,我把弟弟的嘱咐告诉马尔时,马尔用维吾尔语哭喊着:“我弟弟要死了,我弟弟要死了!”他用母语哭喊,是想避周围人的耳朵,他是对着我和妹妹哭诉。即使他疯癫,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就要失去自己的亲弟弟,茶厂要失去主人了。仿佛在粤语的地界,这样说话就能瞒过死神。
妹妹背着马尔说:“姐姐,我们都是吃尕娃蒸的馒头长大的,我们活着,怎么能看着他走。我想来想去,这话只有你听到,说实在的,马尔活着是件麻烦事,尕娃照顾了他十几年,换一个马尔走了,还没这么难受,四个男孩儿里面,最舍不得的就是尕娃了,谁走他不要走。”妹妹一直习惯叫弟弟的乳名。
二
……节选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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