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中篇小说)/陈世旭
(2022-05-07 09:34:25)江洲由劳改农场改为国营农场,工人们在此劳动、生活,个体命运跌宕沉浮。城里人和洲上人的故事;老职工和新职工的故事;男男女女的故事,一个个接连展开,文坛宿将陈世旭的新“知青伤痕”故事带来全新体验。
那时明月
陈世旭
仲夏夜
一
蹲点的总场武装部李部长连着几天召集全队开会。昨天夜里,他先让吕继承读报,然后讲讲形势讲到很晚。散了会,晏德成照样去江里划水,翘白儿也照样跟去,早上睡死了,没有听到队长吴毛俚敲钟,同寝室的也没人喊她,误了早工。一帮人忙活了一早上,浑身给棉花林的露水蹭得透湿,丢盔卸甲地回来吃早饭,才见她站在宿舍走廊上梳头。她一头男伢儿短发,昨夜划水湿了也不擦干,睡一觉弄成了乱草,怎么也梳不清爽。差不多每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都会瞪她一眼。有的女伢儿干脆就“呸”一口。
隔壁的吕继承被老婆崔美仙缠着赖床,也没有上早工,站在走廊上漱口,牙刷用力在嘴里捅着,满嘴白花花的牙膏沫子,扭头压低声音地问翘白儿:
你看我在做什么?
漱口啊。
翘白儿永远是喜眉笑眼的。
你不觉得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不像昨夜晏德成跟你?
该死!
翘白儿“咯咯”大笑。
莫笑了。受不了!你胸口的扣子崩开了。
吕继承色眯眯的。
好不要脸!
翘白儿肉嘟嘟的嘴唇一瘪。
死东西,又在犯贱,回来!
身后,还没有起床的崔美仙听见外面的调笑,晴天霹雳一声大吼。
吕继承手一抖,漱口缸子掉到地上,“咣当”一声。
翘白儿大笑,前仰后合。
吕继承是分场青年干事,但没有人喊过他“吕干事”,都喊他“牛卵泡”。一致认为他外面溜溜光,肚里一包汤。他跟大家一样下地拿工分,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分场领导之一,加上舅舅是县法院的头,喊总场武装部下来蹲点的李部长直接就喊“老李”,一天到晚高声大气,吆三喝四。去县里出了一趟差,回来一定说在县长家里吃了饭,最少是在县长办公室扯了半天淡。他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队上的画家条子按总场布置满屋场画宣传画,就照他的样子画工农兵。在整个一分场,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他气宇轩昂地站在墙壁上。他也觉得自己魅力无敌,天底下不可能有女伢儿不喜欢他,是个女伢儿他就撩拨,逮着机会就得寸进尺。
新职工刚下来的时候,吕继承以“青年干事”的身份专门跟翘白儿谈过话:我们都搞清了,你老子是码头工,扛大包吐血死的,你是三队新职工里独一的正牌儿工人阶级后代,我们会重点培养。你应该给你娘老子争口气,莫老是疯疯癫癫。
我怎么疯疯癫癫了?
“翘白儿”是鱼,学名“白鱼”,因为嘴像小喇叭一样翘着,洲上人加上了“翘嘴”,省去了“鱼”,说全了应该是“翘嘴白”,但因为说得快,“嘴”又给带没了,加上儿音,听起来就是“翘白儿”。拿来做她的外号再形象不过,她一天到晚活蹦乱跳,十足像一条刚出水的鲜鱼。
你该求上进。
什么叫“上进”?
就是进步。
进什么步?就是跟你那样?
洲上没有隐私。下来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知道崔美仙是怎样成了吕继承老婆的。
清明,市农校放假,让师生回老家扫墓。这是毕业班的最后一个学期,吕继承追过的几个女生到手没到手的都给别人拐跑了,搞得他没情没绪,连家也懒得回去。一早上想入非非,浑身滚烫。无精打采地爬起来,在饭堂碰见崔美仙。两个人不在一班,都是学生会干部,平时他正眼也不看她,现在神差鬼使地凑到了一桌,吃过饭,居然脑瓜子一热把她带回了寝室。本来是临时救急败火的,没想到崔美仙情深意长,过后三天两头就来找他,地方她也找好了。开始他还勉强,很快就勉强不下去,教学楼、图书馆、小树林,杂物间、别的寝室、校外的小饭馆,到处躲。不管躲哪里,都躲不脱火眼金睛。崔美仙豪迈地说,你莫想躲,就是躲进阴司我也要叫你还阳!
不久,崔美仙就公开宣布怀孕了。吕继承不认账。崔美仙不跟他啰唆,转身去找校领导。
本来两个都是内定了毕业留校重点培养的,哪知道他们一把烂泥糊不上墙。校长找吕继承谈话,语重心长地劝吕继承拐子拜年就地一歪,一毕业就跟崔美仙结婚。他们自己有个交代,也照顾了学校的影响。吕继承起先一百个不愿意,校长说,你母舅在县里做法院院长,她堂叔在市里管政法,你划算划算吧。
毕业典礼一完,崔美仙就扯着吕继承去打了结婚证,绿水青山带笑颜,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个人都分配到江洲。农场先给了吕继承一个“青年干事”的说法,听着像干部,编制还是农工。跟崔美仙怀孕一样,是个假模式儿。
结婚本来是人生喜事,但对吕继承却是一场灾难。崔美仙跟他一样身强体壮,牙齿整排露在大嘴外面,高颧骨,塌鼻梁,两个鼻孔比眼睛还大,刻薄人说下雨她如果抬头,可以盛水。奇怪的是吕继承在她面前龟儿子一样服帖,就像小鬼见了阎王。
崔美仙性欲超旺,一有空就扯吕继承进屋,她那明显夸张要死要活的惨叫会撼动整栋宿舍,不把他折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让他起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出门的时候,他气息奄奄,五官都走了形。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