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北半坡,人们住着窑洞,“我”下放来到这里。一切从头开始:先学习扪虱。当我们随作家潜入当地生活,和这里的人及方言打成一片,听懂了每一个趣味横生的典故,才真正读懂了历史。
半坡典故
季栋梁
扪虱
“下放,借你的罩子灯捉个虱子,也给你岔个心慌,你不嫌弃我们吧。”
“不嫌弃,哪能嫌弃呢,欢迎还来不及哩。”
对了,下放就是我。我是下放到半坡大队劳动锻炼的,他们说我的名字文绉绉的,叫起来拗口,就叫我下放。
“败家子,败家子,点灯说话嗑瓜子”,天黑了,半坡人家能不点灯就不点灯,不要说说话、嗑瓜子,就是女人做针线也多不点灯,借着微弱的天光做,至于男人片椽抬杠,黑话能说半夜。
当然借罩子灯捉个虱子是个噱头,捉虱子的灯油还是有的,都是撵热闹来了。
“日轮夜转长光光,片椽抬杠岔心慌,要不然你说寡淡不,神仙也难活哩。”
“就是么,你看神仙都挨不住寡淡,指使人搞个庙会,还这节那节的,唱神戏,不也是岔心慌。”
“嘻嘻嘻,心慌要岔哩,婆娘要挂哩。”
吃烟、片椽、捣罐罐、抬杠,我这里当然是理想之地,窑深炕大,独门独院,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没老人娃娃婆娘媳妇搅打。天一黑他们就来了,两三个、四五个、七八个,片椽抬杠捉虱子,瞌睡了懒得回去,皮袄蜷身睡了。
别看我这孔窑洞,深二十二米,炕大得了得,挤挤能睡十一二人。半坡属于黄土高原丘陵地带,木材稀缺,人们都住窑洞。选一道向阳的山坡,于半坡处铣出一个崖面,往里挖窑,所以叫崖窑。崖窑一般高、宽各在六七米,深二三十米,一进门就是炕,再往里是锅台、粮食栈子、石磨,窑掌是牲口槽。窑洞挖好,铡麦草和泥抹一遍就成了,不像陕北窑洞还要用胡基或砖石箍一遍。“贵客来到我家堂,休笑我家无瓦房,崖窑好似神仙洞,冬天暖来夏天凉。”盛夏进窑里,要披一件衣服,否则会得阴寒病。半坡倚着的这道岭叫风过岭,夜深人静,能听到风翻越山岭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待在家里,二鳖瞪蛋,越瞪越烦,不说这就得说那,不说那就得说这,热剩饭一样,啥话都说过多少遍了,不说话呢婆娘还说你心里装上婊子咧,回到家连话都没一句,可说吧说啥呢,张八配驴,黑脖子打圈……”老黄说。
张八、黑脖子正捉虱子,腾出手来在老黄头上一人扇一巴掌。
张八配驴,黑脖子打圈,这是他们的活计,张八喂着三头叫驴(公驴),服务全队几十头草驴(母驴),卖驴驹是队上主要收入之一。黑脖子喂牙猪(种猪),为全队的母猪打圈(配种),是生产队几项主要副业之一。
老黄说:“说着说着就是非了,着火了,炸了,捶给一顿几天吃不上热饭,失手了失人命哩……有一回婆娘说张八配驴,话跟驴说了;黑脖子打圈,话跟猪说了;你的话跟谁说了?我说跟你说了,你看就跟我喊叫起来,说我把她跟驴和猪比……”
老黄这就挑起了抬杠,虱子不捉了,捧一捧驴粪在火盆里点着,捣着罐罐吃着烟,笑声一浪一浪的——谁能不笑呢。没有扪过虱,仅仅从文人笔下是无法真正领会“扪虱而谈”的惬意与痛快的。
捉住虱子,指甲一对,叭、哔、噗、饱,每人身上的虱子挤出来的响声竟是不同的。几个大男人头对头片椽捉虱子,就像一群孩子头对头玩游戏。捉着捉着,他们会斗虱子,每人捉几只,挑选一只放在一张纸上,虱子到了一起,竟像有多大的仇恨,执着的撕咬让人难以理解。他们为自己的虱子鼓劲呐喊,其实都认不出哪是谁的虱子了。捉完虱子掐虮子。虮子是虱子的卵,雪白,黏附在衣缝上,一绺一绺,一挤,“叽叽”有声。
老顾说:“别看虱子吃你的血,叮你的蛋,可谁给这东西吃瘦了?这个碎就是老天给你造下岔心慌的么,你说要是没虱子,就没捉虱子这活,日子真还没个着落哩……”
在我看来,更惬意痛快的是捉着片着,一个打哈欠,几个都打哈欠,撂一句“睡[求]了”,衣裳往头下一塞,几分钟就此起彼伏响起鼾声。那是真正的深度睡眠,睡着时摆个啥姿势,早晨醒来是个啥姿势。片椽抬杠,喝茶抽烟,哪个不是提神的事,他们却能如此神速入睡,这让我好生羡慕,我深度失眠已经多年,一直靠着药物。下放离城前想多买点安眠药,人家不给多开,怕你寻死。难道捉虱子有催眠功效。可我身上没虱子。
一天,老拓捉虱子,我说:“老拓,褂子给我,我给你捉。”
老拓说:“眼热了,过不了几天你就日眼(讨厌)了,能把你日眼死。”
我笑笑说:“没事,没事。”
他说:“你别不信,虱子叮倒没多疼,就是咬(半坡人把痒说成咬niao)得受不住,咬的地方你抓不上,真像个猪在树上墙拐子上扛哩,疼好忍,咬难忍。”
“疼好忍,咬难忍”,这不是苏东坡“忍痛易,忍痒难”的话吗?
“别着急,虱子不会放过你们城里人,老走身上的虱子比谁的都多,你们城里人细米细面吃的,肉嫩血鲜,还带甜味,把老走给咬得碰上个树柯檫墙拐拐就扛,后来男人领口都别个烟锅子,他倒好别个孝顺子。”
老走是先我下放半坡劳动改造的,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到了半坡就给叫了老走。
我说:“孝顺子?”
“就是抠咬咬的,你哪儿咬了它就能给你抠哪儿,比儿孙孝顺,明儿我给你拿一个。”
老拓说,“虱子一开始咬得你受不了,时间长没虱子咬了还不受活哩,人有三受活,日屄抠咬剜耳朵,哪个不受活,要我说抠咬最受活。现在老走回到城里了,没虱子咧,一来半坡,找人要虱子,故意不给,他就借,不借,他就拿纸烟跟你换,真的拿烟换……嘿嘿,老走那越来越好耍咧。”
老拓把衣服撂下,点了锅子烟,咂两口说:“你记着,嫑帮人捉虱子,捉虱子你得往死里掐,虱子再小,也是一条命,就等于替人害命,好端端欠了一条命债,既然老天爷造下它,它就有活着的理由,你说是不?替人啥都能替,就是不能替人背命债,女人来你这达浪了,也嫑帮她捉虱子,”老拓说得一本正经,突然嘎嘎一笑,“她咬了你让咬去,越咬她才越找你哩。”
我也嘎嘎地笑了。
第二天老拓给我带了一个孝顺子——一根筷子一头插了个玉米芯。我在身上挠挠,嘿,比城里的痒痒挠挠得美气多了。
“受活不?”他问。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