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中篇小说)/刘荣书
(2021-06-02 15:22:02)因为生父出事,冯玉珍小时候被母亲送给养父养母,今逢生母八十大寿,她被邀出席母亲寿宴。小说在这短暂的时空里回顾生父与两任妻子的情感纠葛,以及由此带来的长久怨恨与最终的谅解。冯玉珍自己却因丈夫出轨正面临着婚姻危机。在婚姻与亲情之间,冯玉珍将面临怎样的考验与抉择?
眷属
刘荣书
一
冯玉珍在阳台上瞌睡。
梦到若干年前,她被一个女人带着,走过一段山路,涉过几条河流;那些河流,在梦中也会令她充满了感激——只因她走得累了,实在走不动,便求那女人背她一程。女人神情恍惚,只顾在前行路,对冯玉珍的哀求置之不理。只待抵近一条河,这才肯停下脚步,闷声不响地弯下腰身,让她爬到她的背上。冯玉珍当时年纪虽小,却也心知肚明。知道女人是唯恐她被河水冲走,这才肯将自己的背,当成载她渡河的舟楫。为此,梦中的冯玉珍,便盼着那河流如暮色般抵达,一道一道,淹没她们,淹死又怎么样呢!
余下的路程,却背离了她的心愿,再不给她偷懒的机会。只待跨过一道壕沟,她便在女人的背上开始佯睡,怎么唤也不应声。到了后来,冯玉珍实在记不住,女人咋就肯背着她,不再赶她下来——其实,她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她在梦中,无数次重温过同样一个场景:一个陌生的市镇。一扇斑驳的铁门。一个女人鸡啄米似的,正在用头叩击着门扉……原来她抬手敲门,单臂根本拢不紧冯玉珍。每敲一下,冯玉珍的身子便会往下坠一点,嘴里发出的呻吟声,令女人听了有些不忍,只好再次用双手将她箍紧。弓下身去,以额作锤,磕打门扉的样子,恰似一种虔诚的叩拜。
暮色沉降。敲门声持续。虽显沉闷,却有一股笃定而泼皮的劲头。
“谁呀?”院子里有人发问。
“是我。”
女人歇止了动作。将醒来的冯玉珍杵在脚下,又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迫使她迅速醒来。牵住她的手。
“谁呀……”
“是我!”女人退后一步,声音变得有些迟疑。
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旋即一愣,“是你!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便被女人急迫的话语打断:“是我,我把小珍子给你送来了。你兄弟出了事,你应该知道吧?四个孩子丢给我,我可是养不活。他是你兄弟,他的骨血,就是你们冯家的骨血,你不总想着从我这儿,要一个孩子吗?今儿就遂了你的愿吧!”
街角的路灯恰在那一刻亮了。让年幼的冯玉珍初长了见识,她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电灯”。如此明亮,仿佛稀缺的神迹。她侧头,好奇地打量着。却迅速看清女人那张汗湿的脸,密布着汗粒,被额头上沟渠样的皱纹截流,顺着耳际下方往下滴淌。脑后的发髻一半散开,鸡尾巴一样翘着。衣服肩头处的破洞,绽开的线头在灯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此刻她不再说话,而是抿紧厚厚的嘴唇,眼神里的焦灼与无奈,让冯玉珍看了不禁有些心疼。便将目光投向夜色暗淡的远处:一堵砖墙截住了灯光的大半,映出白墙上鲜红的大字(那些年,墙壁上往往会刷了这样醒目的大字)。巷子的深处,灯光走投无路,搁置出一段阴湿的空寂。有人咳嗽着,正朝这边慢慢走来。
他们的说话声犹似争吵,辨听不清其中内容。只当声音静息下来,冯玉珍忽地觉得自己的手,就是在那一刻,被女人死死攥紧,往前一带,她瘦小的身躯便成了一张轻薄的纸片,被一股飓风裹挟。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对面男人的怀里。
冯玉珍闷声不吭,只顾用右手摩挲着被拽疼的左手。女人将她丢开之后,不见任何迟疑,显然事先已作好了打算——窃贼似的,拔腿便跑。可不承想,没跑几步,便和迎面过来的路人相撞,顿时人仰马翻。街巷里响着混乱的喘息以及路人的抱怨声。
“你就这么把孩子丢给我了?”
男人用手拨开冯玉珍,伸着脖颈,想和女人辩论一番。却见她从地上爬起来,掉头仍旧是跑,做贼心虚的样子,看了令人哭笑不得。
被晾在一旁的冯玉珍,终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不要她了。那女人带她走过漫漫长路,涉过数条河流,她告诉她,她带她,只是去伯伯家里借钱的。等借到了钱,买来粮食,才好帮家里渡过难关。你若愿意,就在伯伯家多住两天吧。吃几顿香喷喷的米饭,看一看明灿灿的电灯。若是不想,等借到了钱,你就跟我一块儿回来吧。
冯玉珍想哭,却又不敢。跨前几步,张着小手,一副想要追赶上去的样子。暗影幢幢的街巷里,女人的身影须臾不见。几个街坊正在朝这边伸头张望,令男人感到一丝窘迫。他低头俯视着冯玉珍,却最终被她喉咙深处的呻吟声打动。弯腰将她抱起,对街坊的问询声不置回应。“砰”的一声,反手关死了院门。
恰在此刻,冯玉珍从梦中醒来。
并非被那记粗暴的关门声惊醒。而是那声音好似经过技术处理,变声为一种类似水泡的明灭——她是被手机发出的短信提示音惊醒的。
半掩的窗纱在风中拂动,令冯玉珍感到有些恍惚。从12层楼的高度俯瞰,海水像一块遭人遗弃的蓝宝石,在不远处发着明暗不匀的反光。透过斑驳树影,还可见更远处的海滩上,游人一日比一日多了……冯玉珍从藤椅上欠身,捞起手机,眯眼一看,见一条信息,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珍妹,下个月15号,是咱妈的生日。八十岁,乃杖朝之年,属中寿。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珍妹,早年母亲待你虽有不妥,实属无奈。念及老人家一生坎坷多艰,还望你放下心中怨怼,回乡参加母亲的寿礼,一并了却家人夙愿。大哥明礼为盼。
手机啪嗒一声,落在一旁的茶几上。冯玉珍闭了会儿眼睛,想继续苶着睡,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想着这个署名“明礼”的人,想起他刻板而又拘谨的样子。
他确乎是她的大哥。作为一奶同胞的兄长,十多年前,冯玉珍只同他见过一面,并让时任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的丈夫,帮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忙。当时明礼带土特产过来。过后两人虽很少见面,但那种带有故乡属性的土特产,每逢年节,总会源源不断寄达冯玉珍栖身的城市。后来电话也不怎么打了,音容的接触,总会令冯玉珍觉得尴尬,想必对方也是。随着微信普及,如今偶有联系,便会顺理成章诉诸文字——令冯玉珍感到哑然失笑的是,她的这位大哥,虽是退休小学校长的身份,举止与做派,却变得日渐酸文假醋。
她重又拿起手机,看了一遍微信上的内容。随手点开他的朋友圈,见这位化名“岁月静好”的大哥,刚刚发了一组照片。“九宫格”配置的图片下方,手机定位显示:仍出自一个叫作“鸳鸯岭”的地方。
“鸳鸯岭上无鸳鸯”。她虽不明白这句话的出处,却记得这句来自家乡的偈语。被压麻的左手慢慢恢复了知觉,仍止不住一阵阵痉挛。令冯玉珍想到十多年前,她带前来拜会的大哥去饭店吃饭。每次搛菜,发现他的左手都在微微抖颤,像一个年轻的帕金森症患者。这种类似残疾般的“短处”,令她百感交集,仿佛找到某种血缘的凭证,瞬间,在心里认可了这位老实又厚道的大哥。
她也有“手抖”的毛病。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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