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小雨原是剧团里的台柱子,因市场的挤压剧团解散,靠卖唱挣钱谋生,后因古戏回潮,又重在台上演出哭天喊地,台下则迫于生计沦落成卖哭卖唱的角色。哭声中渗透着人生的酸甜苦辣与荒诞。这素材是剧情的需要还是现实的堆砌?
素材
刘庆邦
麻小雨是县里曲剧团的演员,剧团一解散,麻小雨就失了业。
有那么十来年时间,古装戏都被说成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群魔乱舞的封资修黑货,一律不许再演。人在时势中,目光总是看不远。人们以为,人心不古,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古装戏了,既看不到包公,也看不到秦香莲;既看不到祝英台,也看不到梁山伯,真没办法!不料十年河东转河西,忽如一夜春风来,古装戏又回来了。县曲剧团得风光之先,抛下听众听厌烦了的样板戏,紧锣密鼓,挑灯夜战,赶紧排出了两台古装大戏。这两台大戏深入民心,扎根很深,不提倒还罢了,一提眼泪汪汪。这是两台什么戏呢?一台是《陈三两爬堂》,另一台是《卷席筒》。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悲剧,他们把这两台戏说成是苦戏,也有人说成是哭戏。是的,演员在台上哭得惊天动地,感鬼泣神,听众在台下,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也许他们压抑得太久了,都想找个机会哭一哭。是哭戏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跟着哭戏,他们哭得很舒服,谁都不会笑话谁。他们评价说,听这样的戏,谁不哭谁不是人!他们这样说,不存在骂人的意思,真实的意思是说,只要是个人,都会跟着哭。
在《陈三两爬堂》里,麻小雨饰演的是陈三两。在《卷席筒》里,麻小雨饰演的是苍娃的嫂嫂。陈三两是整台戏里的核心角色,苍娃的嫂嫂也是戏里的女主角。这一说就明白了,麻小雨是曲剧团的台柱子。搭在农村空旷地方的戏台,都竖有台柱子。有了台柱子,才能扯起天蓝布做成的戏篷,才能遮风避雨。夜里需要唱灯戏时,电灯泡儿就拴在台前的台柱子上,把演员顶冠上的琉璃珠子照得明晃晃的,乱闪一气。戏台有台柱子,剧团也需要台柱子,没有台柱子,剧团就撑不起来。只不过,戏台的台柱子至少需要四根,剧团的台柱子有一根就够了。饰演烟花妓女陈三两的麻小雨走上台来,只一句“陈三两迈步上宫廷”,就把台下的听众给镇了。在麻小雨开唱之前,如果台下鸦也叫,雀也鸣,还乱糟糟的,麻小雨一声唱,台下鸦也息,雀也停,顿时鸦雀无声。这地方的戏迷习惯给名角起外号,他们给麻小雨起的外号叫麻瓢泼。那意思是说,麻小雨唱到高潮处,台下听众的眼泪流得可不止像下小雨,而是像下大雨,大雨下得像瓢泼一样。麻瓢泼因此而得名。这样一来,麻瓢泼几乎成了县曲剧团的代名词,每逢曲剧团到下面的乡镇演出,人们老早就开始奔走相传,说知道不知道,麻瓢泼要来了!还有人说,麻瓢泼一来,就得把雨伞准备好,口袋里多装两块手绢。人们一听就明白了,麻瓢泼一开唱,泪水顿作瓢泼雨,可不是得准备好遮雨的雨伞和擦眼泪的手绢嘛!
人还是在时势中,目光还是看不远。在上一个历史阶段,人们被时势蒙蔽着,没能看远。在新的时势当中,人们以为会看得远一些。既然时势从河东转到了河西,他们以为麻瓢泼会一直“泼”下去。就算麻瓢泼以后老了,应该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新的麻瓢泼。谁能料得到呢,也就是十几年光景,随着电视机的普及,随着电视连续剧越来越多,随着老一代听戏人老成凋零,随着年轻人欣赏趣味的变化,还有上面对文艺院团政策的调整,麻瓢泼的戏说没人听就没人听了。以前,各乡镇的人想听麻瓢泼的戏,需要提前预约,按顺序排队。倘若预约得晚了,过了春天到夏天,下了小雨下大雨,都轮不上被麻瓢泼“泼”一回。现在,事情掉个儿了,曲剧团的王团长主动给乡长或镇长打电话,要送戏上门。王团长知道,有一个离县城较远的镇,每年春天三月三都有庙会,每逢庙会必唱大戏。有时一台戏不够,还要请两台戏,在庙会上大唱对台戏。王团长带领他的剧团和台柱子麻小雨,多次到那个镇上和别的剧团唱过对台戏,有时把从省里来的剧团都唱败了。这天,王团长给镇长打电话说:县里要求我们送戏下乡,在你们镇三月三庙会期间,我们去你们那里演几场怎么样?
送戏,那好呀,欢迎欢迎!请问麻瓢泼来不来?她在我们这里相当有名。
这还用说吗?麻瓢泼当然要去。麻瓢泼历来不摆名演员的架子,她一定会满足观众的要求。
不好意思,有一句话我也许不该问,送戏下乡你们要钱吗?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其实我不说镇长也知道,县里给各个剧团断奶,把我们推向了市场,让我们自收自支,自负盈亏。我一说您就明白了,一个剧团五六十口子,演员们也要吃饭不是,我们不创收怎么办呢?
对不起团长,要是收钱的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来了。
演出费好商量。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在别的地方演出,他们出的费用是一万,到你们镇上演出,我给您打六折,你们出六千就可以了。怎么样?这可是最优惠的演出费,一场戏下来,每个演职人员连一百块都分不到呢!
别说六千块,六百块我们都出不起。镇里要办一个小酒厂,我们也在钻窟窿打洞,到处扎钱呢!镇长不等团长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谁都不敢小看钱,钱是什么?钱好比是带有黏性的糖稀,有了糖稀,就可以把爆成米花儿的小米或大米粘在一起,粘成一个漂亮的米花团子,好看又好吃。要是没有糖稀就完了,米花儿只能像是一笸箩散沙,抓起来手心不漏指缝漏,怎么抓都抓不到一块儿。剧团不能给大家发钱,失去了黏合力,就聚拢不起来了。这时,剧团的编制虽没有正式取消,跟名存实亡差不多。不光曲剧团是这样,县里的豫剧团、曲艺团也是如此。人还得吃饭、穿衣,还得生存下去,怎么办呢?他们只好化整为零,自谋生路。
因麻小雨的才华和名气在那里放着,她的境况不是很差。有人在酒店里聚会喝酒,约她去包间里唱。有人家办喜事,点她去家里唱堂会。她唱了人家给她小费。她一开始不想去,觉得有些低搭,有些跌份儿。但她扳不过钱的手腕儿,钱的手腕儿比较粗,一扳就把她扳倒了。她只好自我安慰,觉得这样也不错。以前,她好比剧团里的一盏明灯,整个剧团的人都跟着她沾光。她这盏“灯”一从剧团里移走,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了。再说,她以前对团里的贡献最大,有时累得话都不想说,气都不想出,可她的工资并不比别人高多少。现在好了,不管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可以直接揣进腰包。人挣钱总是没够,挣了一笔,还想再挣一笔,挣了一百,还想挣一千、一万。没人请她唱戏时,她就到茶楼去,挂上名牌和曲牌,等着喝茶的人出手点她的戏。县里的茶楼少,点戏的人出手也不够大气,她就到附近的市里去,在市里的茶楼之间穿梭,碰运气。在茶楼唱戏,如果只会唱曲剧,财源是有限的。因为曲剧里有名的剧目多是苦戏,戏里的主要人物多是苦主,而愿意花钱点戏的那帮款爷,多是为了找点儿乐子,听听搞笑的节目,他们才不会点什么陈三两和苍娃嫂嫂的戏呢!加上那些做生意的款爷,到茶楼多半不是为了自己听戏,而是为了招待那些握有权柄的人,唯当官者的眼色是从,俯耳探听到领导爱听什么,他们就点什么。麻小雨有时一晚上连跑几个茶楼,都没人点她的戏,她连一分钱都挣不到。麻小雨注意到了,一些酒足饭饱之后到茶楼消遣的人,不大爱听传统戏,点的是一些流行歌曲。还有的看上去派头十足的人,偏让女演员唱包公的戏,听了包公的戏才慢慢鼓掌。见情况有变,麻小雨不再抱着自己拿手的曲剧不放,及时作出了调整。好在她多才多艺,触类旁通,不但很快学会了一些流行歌曲,还粗着喉咙,学会了包拯教训陈驸马的豫剧唱段:陈驸马你休要性情急,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
然而新的问题来了,有一家人家死了爹,爹的儿媳请麻小雨代为哭丧,她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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