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从一个孩子的视角看疫情，看中医，看父母。孩子眼中的这一切，与我们成人眼中的世界有何不同呢？

如是我闻

郭文斌

平时妈妈总是这样的，一进门，我扑上去，她总要迎上来，狠狠地抱住我，亲一下。可是最近变了，看到我扑过去，她就惊恐地往后退，就像我是老虎似的，一边躲着，一边说，宝贝，等妈妈换完衣服。我继续往前扑。她就一直退到大门外。我追，她就把门拉上了。

爸爸就过来抱住我。妈妈很快地进门，绕过我，像是有什么防着我。用手背打开卫生间的门，洗手。平时妈妈洗手总是用盆子接住，然后冲马桶。最近变了，让水直接从洗手池流下去。然后到阳台换衣服，冲澡，换上睡衣，再把手机从衣服里掏出来，用消毒纸消毒，把消毒纸扔在垃圾箱里，再洗手。给我买的橘子，放在柜子最高处，怕我直接取。每次我要吃，她就取几个，在水龙头下冲洗。然后让我洗手，再给我。我洗手时，她站在我旁边，一定要让我按她教的六步洗手法洗，我的手都快洗成肥皂的颜色了。

一次，我没有洗手，在厨房取了一块饼子吃，妈妈跑过来夺掉。我问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现在每次吃东西前，都要先洗手。只要妈妈在家，每当我看电视时，她就守在我旁边，怕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只要发现我的手往嘴里放，她就拿竹竿敲我一下，我的手背都被敲肿了。她上班时，就把竹竿交给爸爸，让爸爸严加看管我。

受到如此对待的，不但有我，还有爷爷、奶奶。我明显地感觉到爷爷奶奶有些不高兴。一天，妈妈去上班，爷爷给我爸说，当年他种庄稼时，到吃早干粮的时间，拿起饼子就吃，抓过牛粪的手，拿着饼子，也没觉得不卫生，恰恰一年四季不害病，你们倒好，每天少说也要洗一百次，却药罐子不倒。我不懂你们讲的科学，但我们知道，太阳一照，清风一吹，啥毒都没有了。你们关键是不晒太阳，太阳太阳，它是无比的阳气。现在，你们整天阴在家里，光靠洗手就能把病防住？如果洗手就能把病防住，成天洗手就好了，还要医生做啥？

爷爷还说，首先，我要感谢你们的孝心，把我们老两口接到城里来，但我如实告诉你们，你们城里人把日子过错了。整天关在水泥匣子里，还不如鸟自由。作为人，怎么能没有自家的院子，怎么能不接地气？吃的菜没有太阳的味道。乡下生活虽然清苦，没有你们方便，但有味道，菜嚼在嘴里，有一股太阳香味儿，面吃在嘴里，有一股太阳香味儿，你们每天高价买回来的菜，哪里有菜味儿。

爸爸说，爸你说得对，城里人的确需要反省。

奶奶说，关键是，城里人脸上没有笑，我和你爸到马路边，看到大多人都愁眉苦脸的，不像咱乡下人，吃的是粗茶淡饭，可一脸的快乐。老人们常讲，一乐神就来，一愁鬼就来。

爷爷说，在老家，想去谁家串门就去谁家，但我和你妈来你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没见谁来家里串门的，对门姓啥，都不知道，真是奇怪。

我说，对门太可恶了，一次，我和他们家女儿在电梯碰上了，我要把我的拖拉机给她，那个女孩说谢谢哥哥，刚要接过，就被她妈妈一顿吼。

晚上，我把爷爷的话讲给妈妈听，妈妈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不在我面前说？

爸爸说，从一定意义上说，爸说得有道理，这次疫灾，本来就是反自然生活方式造成的，每看一次华南海鲜市场的照片，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妈妈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关键是做好防控，谁防得好，谁就活命。

爸爸说，防控没错，但过度防控也是灾难。再说，心理学也告诉我们，恐惧本身会降低人的免疫力。用老子的观点来讲，清静自正，无为自化。用《黄帝内经》的话讲，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稻盛和夫在《活法》中讲了一个故事，当年他的伯父患了肺结核，他父亲天天在身边侍候，没有被传染，他躲得远远的，却被传染上了。用现在很流行的吸引力法则来讲，你恐惧什么，什么就会找上门，所谓心想则事成。你吃个橘子都要洗一下，打个鸡蛋都要洗一下，当你洗的时候，就已经假定病毒已经在橘子上，你的心里就已经落下了一个病毒波。

妈妈说，但我又动了一个洗掉病毒波的念啊，说明它已经离开了。

爸爸说，但这个过程，恐惧的情绪在运行，它在降低我们的免疫力。我觉得，你最近尿频，就和这种情绪伤了你的肾有关系。

妈妈说，是吗，我最近尿频吗？

我说，爸爸说得对，以前，你一觉睡到大天亮，最近，老是起夜。

妈妈说，那是妈妈起来看新闻。说着，妈妈把我搂进怀里，说，咱不讨论了，专家说，早睡有利于提高免疫力。

爸爸说，恐慌给人们造成的伤害一定意义上不比病毒本身轻。如何才能降低恐慌，不少心理专家都在建议，但都在技术性层面。我觉得，要想真正解决人们的恐惧，必须从形而上层面进行。首先要解决信心的问题，信心一倒，免疫力就丧失了。而要树立信心，就要坚定信任，对大逻辑的信任。要不断地暗示自己，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不该发生的，永远不会发生。如果我的生命不该现在结束，概率性感染事件不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会治好。如果我的生命活该现在结束，即使不得肺炎，也会以其他方式到来。而决定生命何时结束的，是每个人的生命力存量。因此，国难当头，在尽量做好科学防护的同时，一定要放松心情，心怀善念，尽己所能，捐款捐物，增加生命力存量，至于安全本身，交给天地。

妈妈说，你说得好听，谁来给14亿中国人讲这些？

爸爸说，随缘量力，你至少可以给你的亲朋好友讲啊。

妈妈说，那能救几个人？

爸爸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妈妈说，还是老老实实听院士们的话吧。

我本来都睡着了，却被爸爸和妈妈吵醒。我听到妈妈在指责爸爸，说他不该在微信朋友圈发那么多为中医叫好的文章。

爸爸说，我转发的可全是官方文章啊，不是人民日报的，就是中央电视台的，要么就是学习强国的，这可是记者从抗疫一线采集来的数据啊，但凡用中医的，差不多百分之百的有效，成本又低，又没有后遗症，还能减轻病人痛苦。

妈妈说，中医像你说得这么神奇，国家为啥不重用？

爸爸说，白岩松不是说了吗？因为它不能带来利润啊，而中医传统本身就是反利润的，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你学过吗？

妈妈说，道德代替不了科学，中医像你说得那么神奇，顺帝就不会死于天花，他是皇帝，身边该有多少名医。

爸爸说，那是个例，如果中医无用，我们怎么成为人口最多的民族，五千多年来，保证了这个民族如此绵延旺盛的，难道是西医不成？

妈妈说，那是因为这个民族太能繁殖。

爸爸说，建议你关注一下世界防疫史，瘟疫在中华大地上发生次数很多，但都没有造成灭绝性灾难，但其他民族则不然，许多文明，都是因为瘟疫中断的。不管你认可不认可，我有一个判断，这次疫情过后，国家会更加扶持中医，中医一定会走向世界。

爸爸正说得起劲，妈妈突然下床了。爸爸问干吗。

妈妈说，忘了开消毒灯。

爸爸说，有必要吗？

妈妈说，当然有必要啊。

爸爸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该消消你心里的那个毒了。

妈妈就站在床边，看着爸爸。

爸爸说，对不起，但你不觉得，这个家越来越像医院了吗？也太过了吧？谁家像你这样，用消毒液擦地板，用消毒液洗菜，现在，居然用消毒灯来杀毒了。古人讲，内毒不生，外毒不染。

我看到妈妈的眼珠都要鼓出来了，就伸手堵了爸爸的嘴，说，早点睡觉有利于提高免疫力。不想把我妈给惹笑了。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