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自白
遗失的帽子
岩
仔细回想一下,那个周末唐忽忽的心情并没有多么不好,她只是在买帽子,因为多年前有人说过,帽子戴在她的头上显得更加俏皮可爱。她记住了这句话,从此有了搜罗帽子的嗜好。
那条街上的小店很多,帽子种类也数不胜数。她将那些帽子一一扣上去,摘下来,看得老板娘眼睛里都有了凶意。这时候,手机响了,听筒里传出值班同事火急火燎的声音:“忽忽啊,有一个年轻男的找你,语气很急,跟我打听你电话号码。我听着话音儿可不像你熟人,我没告诉他,万一是坏人咋办,现在坏人可多了,弄不好会惹麻烦的。新闻里这样的事多了!”
“嗯,是。”
“他给你留了电话号码,让你有空打过去。”说完就噼里啪啦地说出几个数字。
唐忽忽默记着那一串陌生的号码,将电话拨了过去,对方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是一个男中音,声音有点犹豫。
他说:“我是您的学生,您教过我历史,我叫张山,您还记得吗?”
唐忽忽在脑子里过滤了所有稚嫩的面孔,没想起来。
他继续提示:“您再想想,小个儿,戴眼镜,上学时特能闹。”
出江湖多年,能闹的学生多了,所以,还是想不起来。
“哦,”他有点失望,“您肯定不会记得我,不过我对您印象特别深,您长得特别显小,喜欢戴好看的帽子,我记得您有一顶线帽子特别可爱,棕色的,顶端空空的长长的,还有个小绒球,像个小娃娃,联欢会上您还戴着那顶帽子给我们跳过一个舞。嗯……您的声音也特别好听,我毕业时您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笑在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我用整整七年时间才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话是我说的吗?唐忽忽想。我说过这话吗?说实话,这话的含义唐忽忽都没挖掘过。
“你在哪儿?”唐忽忽问。
他的回答吓了唐忽忽一跳:“我刚出来,蹲了四年监狱,出来第一件大事就是给您打个电话。这四年,我一直在想您说那句话的含义,终于想明白了,可是也晚了,如果我早明白,我可能早就不走这条路了。”
真诚大于羞愧。
唐忽忽有些为他的以后担心,“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找到工作了吗?”
“您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做人。我想先学个车本,然后找个工作,然后再考虑成家。”
他有些欢快,看起来对未来充满希望。最后,他郑重地说:“您是我的恩人,谢谢您,感谢您对我的点拨,如果不是您的那句话,我不会醒悟过来,我想请您吃个饭,行吗?我特别想见您。我、我还想……”最后那几个字对方声音开始微弱下去。
后面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让唐忽忽有些慌乱:“可以啊,不过这几天没时间,等过两天有时间了我联系你。”
慌乱地挂掉电话,唐忽忽无心继续挑帽子。她满脑子盘旋的都是那顶帽子——浅棕色的,长长的帽梢顶个绒球,她决定把那顶帽子找出来。
回到家,唐忽忽开始整理帽子,她每次整理帽子的架势堪比清理战场。家里整整一柜子里面装的都是她收集的帽子,太多了,有时候不小心一开柜门,帽子们就会铺天盖地地跌落下来,迅速掩埋住她美丽的小腿。
每见此景爱人就皱皱眉:“你这些帽子,用不上的就不能扔了吗?又不戴。”唐忽忽看看哪个都舍不得,依然任帽子们在家里泛滥成灾。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差,妈妈从小就喜欢给她买帽子打扮她,唐忽忽脸比较小,眼睛不大但是黑眼球特别多,永远泛着亮晶晶的光芒,不管什么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让她有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俏皮感。那些帽子每一顶她都能准确想起是什么时间在哪里买的,以及与那段时间相关的故事,那些帽子好像是个密码无声无息地打开记忆的门闸,很多往事汹涌而来。比如那顶红色的粗毛线的贝雷帽是上师范时婶婶给织的,她仿佛能透过帽子嗅到老家门外田野的香味。唐忽忽刚毕业就当了四年级的班主任。小姑娘穿着背带裤,迸发着青春活力。她不喜欢按照教案上的死规矩讲课,语文课她经常讲着讲着就开始发挥了:自己小时候故事,历史上喝得酩酊大醉的诗人的野史,介绍《苏菲的世界》……有一次校长和年级组长听课,唐忽忽借着古诗讲到白居易,甚至讲到白居易有几个喜欢的女子,每个女子都喜欢什么……校长在后面连连咳嗽。一节课没听完,校长就皱着眉头走出了教室。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期中考试语文成绩年级排名最后。校长说:唐老师啊,这一年你的工作热情不错,大家对你反映也不错。不过学校打算成立个舞蹈队,缺老师,你师范时候就跳舞,去当辅导老师吧。而且我看你历史似乎学得不错,顺手把六年级历史课上了吧。这个班就由别的老师来接替吧。
不到一年的班主任生涯成了唐忽忽光辉的记忆。临别的时候,女生们抱着她哭,学生们合伙出钱送了她一顶长帽梢的无檐帽,也就是张山说的那顶帽子,唐忽忽戴上去很好看。再后来买的帽子,就一顶比一顶趋于成熟了。现在的唐忽忽早已经在学生面前修炼得不苟言笑,成了一名嘴角永远不会上扬的教科研干部,不好意思再穿戴那些活泼泼的东西。
她翻遍了整整两个柜子,最终没有找到那顶套着空空帽梢的棕色帽子。她想,怎么会丢了一顶帽子呢?我没有扔过啊。爱人自然也说没看到,还补刀一句:帽子早该丢,都丢了才好。
唐忽忽是在一周后再次想起张山的。那天唐忽忽在饭厅午饭,电话响了,她扫了一眼号码,想起那是张山的电话。电话肆意地叫嚣几声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唐忽忽问同事:“你们对一个叫张山的学生有印象吗?”
那天值班的老师首先惊叫:“啊,知道啊,那是个差生,小学毕业就不念了,听说没走正道,坐牢了。”
“他……如果打电话邀请我见面,我答不答应呢?”唐忽忽说这句话的时候目标瞄准的是她的好朋友杨光,这话如同周围扔了一颗炸弹,整个饭厅都热烈起来。
“不许去!他要是喜欢你了怎么办?看上老师的多着呢,这可是个危险人物!”
“别给自己找事了,刚出监狱,对生活还抱有幻想,以后会处处碰壁,你跟他联系他就会把你当成一个安慰者,老到你这儿寻求安慰,你甩都甩不掉。跟一个罪犯做朋友,你以后的生活还会安宁吗?”
“以后他没工作要是跟你借钱,你心眼那么好,给了一次再给一次,等你有一天不给了,弄不好会招惹出什么绑架之类,那些二进宫的大多是满怀信心地出来,发现不被社会接受,无路可走又进来了。”
杨光不紧不慢地往嘴里塞了最后一个菜花:“我前几天看一个新闻,有个人恩将仇报,把帮助他的人的儿子给绑架了。”
这是一群老师说的话吗?然而又不无道理。
午睡时,唐忽忽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蒙面人拖着一个大麻袋从小区里面往外走,里面隐隐传来儿子的叫声……唐忽忽被这个梦吓醒了。当两点钟电话再一次嘶叫着响起时,她终于按下了接听。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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