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故乡(散文)/叶浅韵
(2020-11-18 09:57:51)在逃不开的逆境中,她看见了鸟的故乡。
——题记
父亲的诊断书在她的手心里颤抖。癌症晚期,这四个字像铁钩一样,把她身体里的血肉一块块拉扯出来。锦西路上,梧桐落叶潇潇而下,冷雨秋风中,她像一只单飞的孤雁。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父亲赌气,以至于有两年没带他体检身体了。
昨夜有雨,气温骤降至2度,她新买了件蓝色半长款的羽绒衣,穿在父亲瘦弱的身上,显得有点宽大。父亲却兴奋得像是要用目光把她抱起来,对她连连说,合身,合身,正合身呢。这些年,她只要对父亲有一点点的好,父亲都想要极度地赞赏,甚至讨好。她不耐烦地觉得这是他对她亏欠太多的内疚。这一次,却那么心酸。
两年前,她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她夺门而逃,伤心绝地。父亲在身后像一头老狮子,发出低沉的吼声: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当我白生养了你!人家没儿没女的人都要一天一天过,何况我还有你妹妹呢!妹妹,又是妹妹!在父亲的眼里,她永远都是多余的。
父亲对她笑笑,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像他沧桑的一生,胡乱堆弃着。她的目光穿过它们,抵达父亲的肺部。最大的肿瘤紧挨着主动脉血管,另外一些小的攀附在肺的左叶、右叶,像吸血虫一样啃噬着父亲的肺。有一些已经转移到了头部,她像是看见自己幼年时满头的虮虱,奶奶用一把篦子一遍遍地梳理着那些白色的凤尾粒卵子,它们一出壳,就会紧紧地叮着她的头皮,吸食她的血肉。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那些年,村子里小伙伴们的头上都生虮虱。窗台上,除了梳子,还有篦子。篦子密密的细齿,是虮虱们的克星。一梳,又一梳,就一个个地消灭了那些会咬人的敌人。可总是有些残兵余将,永远在繁殖它们的队伍。只要奶奶忙不得管理她的头发一些日子,她的头皮就奇痒难耐,被抓破的地方因为新伤旧伤反复交叉感染,变成了黄水疮。
父亲住院,是因为头疼。头疼欲裂,只想满地打滚,实在无法忍受了,就用头撞墙。父亲是在心里挣扎了许多天,才给她打的电话。她去接他时,看见墙壁上凹下了一个浅浅的坑。那么坚硬的头和墙,父亲竟然用头让墙壁服了一次次软。黑黑的一片印子,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旧时光。
父亲说,丫头,你把片子拿给我看看。桌子上这张片子是她昨天拍的自己的片子,她求着医生换成父亲的名字,想把眼前这关先糊弄过去。当了一辈子法医的父亲不信,他质疑从前肺部那个结节怎么会突然不在了呢?慌乱之间,连作假也显得粗制滥造。她想起了肿瘤专科医生的话,三至六个月的存活期,就别让他受放疗化疗的罪了。她转身出去,眼泪像山洪水一样,泛滥、急泄。
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走廊上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拉着她的手,眼神里像是写着愧疚、不舍、忏悔。这些让她曾有过的报复似的心理快感,在此时全变成碎裂的疼,一阵一阵的冷风吹过裂口,一溜儿一溜儿的皮肉往下掉。墙壁弹回了她的目光、她的呼吸。她无法直视父亲。那些被继母打骂的童年令她无法正常面对父亲。她与父亲之间有一道巨大的屏风,屏风后面立着面目可憎的继母。继母用身体挡住了父亲的体温、父亲的目光、父亲的蓝衬衫。
许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了,嫁人了。但她还是跨不过这鸿沟。但她能强迫自己做到,对父亲好一些,再好一些。每年带他体检身体,给他买好吃好穿的。直到两年前那一次争吵。她觉得她再也不想回到父亲那里了。
她曾试着用奶奶教给她的道理来安身、立世。奶奶说,过日子要看不如自己的人,才会好过些。而做事情要看比自己厉害的人,才能学得大本事。她佩服奶奶总能是在纵向和横向的比较里找到合适的参照物,来验证自己生活得还不错。这种能力没有种在她身上,倒是向相反的地方掘进着。奶奶的比较是让自己更心安,而她的比较总是让自己更加难受。
父亲老了,令他牵心挂肠的永远是妹妹。每当这样一比较时,就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对镜孤影自怜,便开始伤心垂泪,黛玉葬花的音乐随心而起。更要命的是,她会顺着这种思路,想起种种辛酸。就像此刻,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右边的额头上的疼。医生缝了十一针的血,正流到她的衣服上、泥土上。那年,她才几岁,她记不得了。奶奶也记不得了。总之,她还很小,很小。因为额头上的伤口,她的头上被剃了半边头发,被小伙伴们指指戳戳为鬼剃头,嘲笑了很长时间。现在,她必须要在额头前留些凤尾梳,以遮盖那条明显的疤痕。
继母下手太狠毒了。真是不能想的那个人。这个时间,她刚进了病房。脸上堆起的笑完全是讨好和奉承。她热情地拉着她的手,管她叫燕燕,燕燕。你要吃苹果吗?我削苹果给你吃。香蕉,今天买的香蕉好得很,人家的开张生意,两块就卖给我了。眼前像是个温良的妇人,她无法想象她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现在,连称呼都变得亲切了。那些年,她时时鬼喊辣叫,尖着嗓子狂喊,姜燕燕,姜燕燕!答应慢点,她就变成:这个烂尼姑婆,跑到哪里嫁人裹野汉子去了,姜燕燕!
她的耳朵根子里,又回放出这样刺耳的声音。她正在门外扫地,继母在楼上已经追命似的喊了她好几声了,她进门来,才抬起头,一个什么东西就飞了过来,她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点,一块玻璃就飞插到了她的头上,往下一点,是她的右脸。缝针是大姑带去的,她紧闭着嘴巴,扑在大姑的怀里,觉得那就是她的家。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了,自从有了继母,她还不如继母买回来的一棵小白菜。继母会计较小白菜的贵贱,会仔细地清洗它们。而对她,只有冷冰冰的恶言。
她看向这个给她生命的男人,她该叫他为爸爸。可是,爸爸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让她活在屈辱里。她缝针回来的那一天,爸爸是晚饭后才回来的,她才听见开门的声音,忍了一天没有哭出来的眼泪,终于唰啦而下。她用稚嫩的小手指着继母说,爸爸,是她丢玻璃划伤我的头,缝了十一针呢,我疼,哇,哇啊。她以为当警察的爸爸会一大巴掌向继母挥去,那么,她所受的伤害就会在爸爸的关爱里得到最有效的治愈。爸爸看了看继母的脸色,对她说,肯定是因为你太古怪了。她顿时觉得天都塌在了自己身上,她不能活了,她宁可现在就死掉。
她用尽力气哇哇大哭,像是要把浑身的委屈都挣扎出来。额头上的伤口顿时被撕开,鲜血顺着她的脸流到了脖子上。这回,真吓坏了她的爸爸,抱着她直奔医院。她在路上还在想挣脱爸爸的怀抱,她想死了算了。爸爸在乎的不是她,是那个女人。她多么希望爸爸为她出口气,即使不打继母几巴掌,也应该指责她几句啊。重新缝合伤口的时候,爸爸安慰她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疼痛也像是被减轻了很多,很多。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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