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奶奶的百年天机(散文)/钟兆云
(2020-07-05 09:49:24)一
我满月不久,奶奶便遽而谢世,让我打小就被无辜扣上了个“克星”的帽儿。原因是奶奶每次抱我,我都哭闹不休,她就叹气说,都遭小孙孙嫌弃了,看来没命活了。迷信一生的她,还真就这样在睡梦中以一场毫无征兆的死印证了一语成谶。背负“罪名”以来,我一直视为“窦娥冤”,恋爱时还与妻提及,她笑着说,欢迎你孝敬我奶奶来“戴罪立功”。其实,不求“洗脱冤屈”,我都要感谢天上掉下个好奶奶。
这个奶奶,是我的读者、“铁杆粉丝”,还和我同一生肖,鸡年春节拉上她二十出头娇嫩如花的亲孙女合影留念,三“鸡”同框,“老母鸡”最是抢眼,谁让她年近百岁还面色红润,仪态清爽,挺着腰杆毫无龙钟之相呢!上年国庆长假,我们一家三口回闽西老家探亲后,妻子提出返程时绕道闽北,说奶奶想坐我们的车来省城小住。远途坐高铁岂不更舒适,前些年奶奶不也是坐火车来的福州和上海?妻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们“隆重”前去接驾就是。
奶奶耳聪目明,坐在副驾驶座和我一路热聊,每过隧洞还大声报名。欢声笑语中,两个来小时倒显得没了分量,似乎小看了她的承受力。晚饭后,她还挽着我们漫步闽江畔,流连于如水的月华和七彩的霓虹灯下。一天下来,我隐隐知道了妻子所说的“天机”,奶奶或许想多找些机会,向忝为作家的孙女婿细说一通家史吧。
奶奶年岁愈高,其身形和面容就越让我觉得像晚年的文学祖母冰心。忍不住把她的近照在微信朋友圈晒出,引来热烈回应。一位文坛名家特地找来冰心80多岁时的黑白照片,把她们并排在朋友圈晒出,配上几行诗句:“慈眉
一位朋友还如是留言:这么清爽干净的百岁老奶奶是怎么修来的呀?!
如同慈眉善目是奶奶和冰心让人一目了然的面相,大爱和灵性也是她们的共性,恰恰应了“相由心生”之说。奶奶的一生,当然是不能和冰心比成就的。她到底是“泥土草根”,她的婚姻和命运,就像闽北城乡随处可见的黄楝树,却以她的一次次顽强,在凄风苦雨中拨开荆棘森森的树叶,为自己,也为相继诞生的孩子们寻找到了一线阳光,修成正果。
二
我一直认为,奶奶是人如其名的范例,叫“童雅仙”的她,一生不失童真,清雅特立,时见仙风道骨。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她带着二妹同身为手工业主的父亲抗争,创下了建州府史上姐妹双双进学堂的奇迹。二妹读到初中,渐渐不敌寒窗之苦,退学嫁了有钱人。她坚守学业,继而考上了数百公里外的师范。毕业后,迎着抗战的烽火,辗转数个小学任教,为战时国民教育服务,为抗日救亡尽力。
正是这样的执念,让她走进了师范同学张士弼的内心深处。张士弼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毕业于武昌高等师范(武汉大学前身)外语专业,曾先后在四川、闽南等地任教,25岁跟着北伐军的脚步回到故乡,像那时代的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热衷于通过教育“改造国民性”,当过县教育局长,膝下三子皆读书种子。奶奶是19岁披上婚纱的,这年龄放在民国,已是不小了,她二妹的子女都满街跑了呢。她的嫁入,垫高了张家“教育之家”的地位。
爱河里儿女情长,谁都不愿时光飞快流逝。年轻英俊的丈夫和她约定,愿做一头蜗牛,用爱陪着她慢慢走,一直到地老天荒。她感动得落泪,决心“投桃报李”,也做这么一头蜗牛,陪他到海枯石烂。
一诺重千金,“失信”的倒是对方,竟在1963年撒手人寰。那一年,他们才42岁,恰风华正茂,怎就阴阳两隔了?原来有个悲痛的隐情。
新中国初建,他们对教育事业的追求备受倚重。公公是中学骨干教师,双语教学独树一帜;丈夫则当上了小学校长,曾带着自导的师生采茶舞晋京演出;她克服家庭和孩子的拖累,也成为杏坛新秀。和和美美的一家,不意在1957年被反右扩大化撞得摇摇欲坠。有人揭发张士弼在国民党执政时期参加过“三青团”,又牵出其胞弟去台湾当了驻某国“大使”。上纲上线中,他被撤职下放农村劳改,积郁成疾。
那时的政治气候下,她请不到假来照顾丈夫,说要照顾人就不要工作,要工作就不要请假。她很珍惜教师这份职业,也知道只有坚持才有一家人的生活保障,也才有子女的明天。于是咬着牙关,只在节假日来到他身边,深情款款,不离不弃。几重困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得已,就把来世不久的小女儿送给了乡下的保姆。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4期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