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莲(短篇小说)/常小琥
(2020-06-04 10:41:25)一对夫妻离异后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的女儿由母亲抚养,一直对女儿疼爱有加的父亲从此却无法与女儿朝夕相处;女儿既难以回到已经有女友的父亲的家,又难以面对她神经质的母亲。城市里离异男女面对现实的困扰,无奈又痛苦,他们该何去何从?
穿心莲
常小琥
焦武和李可在床上正亲热到关键地方,前妻这时打来电话:“姓焦的!你女儿正在找你的路上,她身上还带了一把刀……”焦武一听前妻声音立刻软了下来,他看看手机上的日期,转头就问李可:“你丫怎么也不提醒我?”此刻李可双手死死地攥住被子,两眼瞪着屋顶。她说:“今天是我的排卵日,你要敢下床,那咱俩就别过了。”
焦武捡起地上一件真丝质地、黑白相间的条纹连衣裙,扔到她身上。她里面还是光着的。“赶紧穿吧,出去转悠一圈。”李可坐了起来,露出一对坚挺饱满的小乳房。她把连衣裙套好,戴上黑框眼镜,看见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云灰得发青,于是“哎”了两声,叫住已经走到卫生间的焦武。
“每次我都要躲。”
焦武在脸颊处抹了啫喱味的泡沫,瞥了一眼光着脚的愠怒的李可。
“别臭来劲。”
“我的孩子怎么办,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不愿意等滚蛋。”他攥着刮胡刀,走到厨房去,不由自主地挤了她一下。
厨房没有镜子,他只能瞎刮,同时耗到她走。然而一阵抽水马桶响过后,李可又跟过来。
“你丫还没完了?”
“我煲了一宿的粥!”她吼叫起来,令他割破了脸。
两人打开灯,并肩而坐,在暗淡的客厅快速喝下烫粥。
“钱准备好了?”焦武问,声音客气许多。
“电视柜下面第二个抽屉,那是我刚取的奖金。”李可的嗓音带有轻微沙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下月一起还你。”焦武擦了擦脸上的血道,鸡冠子一样的乱发左右晃动。
“她不会真带着刀吧……”
“喝你的粥吧。”
“钱给到什么时候,我不为难你。只是她下次再来,能不能约到外面去。”
屋里异常憋闷,加上被烫粥熏到,李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
“不能。”焦武一口把烫粥喝完,又去拿她那碗。“你走的时候带上点儿伞。”
“你还想让我在外面待多久啊?”
她抬头看他站起来,粥还剩下小半碗就被倒掉了。
每过半年,焦海莲要来拿一次生活费。焦武以为只要把李可打发出去,女儿就不知道他已经有女人了。然而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碰见她,要么在小区超市门口,要么在单元楼下的健身器,要么干脆是在楼道台阶上。李可抽烟、发愣、走来走去。焦海莲眼里,这个白皮肤、赭色烫发、戴牛角框眼镜的安静女人,尽管穿着朴素随意,却有些书卷气质,像学校里那些女生向往长大后的样子。焦海莲从来都是拿钱走人,除了“谢谢”,她不和焦武多说一个字,甚至不叫他一声“爸”。很快她就会从屋里出来,然后见李可绕上一圈后再往回走。那间屋子显然是有女主人的痕迹,经历过男人之后,焦海莲对此了然于心。她觉得他们俩这一套特傻。
焦武家住在自新路一栋简易楼里,顶层最把边那间,三十多平米。他总说这是自己留给女儿唯一的东西,她在这里有单独的房间,有时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随时回来住。可是每次见面,两人一个坐在靠窗的布艺沙发上抽烟,一个远远地背靠屋门玩手机,仿佛中间埋着地雷。焦武会尽量拖着不给钱,因为钱一到她手里,又是大半年里见不到人。半年是个有趣的时间段,他可以在女儿身上发现一些变化,每次都像是在重新认识她。嗯,她长高了、她知道忍了、她开始文身了、她学会抽烟了……他还发现她长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深眼窝,眼眸更如新疆女人般大且多色,婴儿肥的白脸盘上是黑茸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那副小鹰钩鼻,更是他们姓焦的标志。当他看够了,仿佛这钱才算值回来了。直到得知她怀孕了,还拿着钱去做了人流,焦武才不再整这么多没用的。
这一次他就没有废话连篇,她也没玩手机。短暂静默中,仅能听到天边闷雷在响。他把钱放到腿边茶几上,叫她来拿,其实还是想仔细看看女儿。而她只是压低黑色遮阳帽,没有再动。“听说你身上带着刀子,站那么远,学他妈荆轲呢?这钱多了一点儿,知道你毕业了,去买件正经衣服,面试用得上。”她像只萎靡的猫一样挪动身子,焦武眼睛对准她迟疑拖沓的脚步,随后抬头盯着脸使劲看。
“你把头给我仰起来,帽子给我摘了!”当女儿站到他身前,脸显露在天光映照下,他弹了起来,见她左眼到额角间爬有黄锈般的伤痕。她咬着牙又把帽子摘掉,一半的脑袋没有头发,上面盖着方块纱布。“这你妈的谁干的!”
“我妈。”她把帽子重新戴上,遮住半张脸。好像是自己犯了错。
“丫疯了吧?”焦武攥紧右拳,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哪能照脑袋上打!”
“不是打我,是拿缝纫剪划的。”她轻轻皱眉,不太耐烦地解释,“她要自杀。”
焦武瞬间蔫了下来,望着女儿欲言又止。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扭头向周围瞅起来。
“还疼不疼了?”
“也疼,也不疼。”
李可不明白为什么这次雨都下了半天,焦武女儿却还不出来。她先是去水果摊买了半个西瓜、一盒杨梅和两串奶葡萄,又撑着灰伞,沿小区那条狭窄的健康道绕圈。当凉鞋被雨水浸透,脚趾沾上许多树叶,手臂也勒出了红印,李可坐在湿渍渍的长椅上抽烟,同时担心起会不会出什么事儿。烟都抽完后,看到焦武回了信息,她就一手扶伞,一手剥杨梅和奶葡萄吃,接着是啃西瓜。进出的人都会看她的脸,看那把摇摇欲坠的灰伞。很快李可嘴里泛酸,可她吃得更加坚决,一度连眼泪也憋了出来。直到雨水细如发丝,天色几近全暗,她才感到肚子胀得厉害,周身散发着腐臭的甜味。她扶正笨重的镜框,把西瓜皮用力塞进垃圾桶里。
李可掏钥匙时,焦武把门打开了。她一进客厅就说,“我连内衣都湿了。”焦武却小声讲起女儿的事,他打算让她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李可伸头看向卧室,衣柜镜子里见到戴遮阳帽的女孩侧影。因为不能去取衣服换,她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
“焦武,我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人?”
他使劲挤眼,没明白过味。
“你跟我商量了吗?”
“我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吗?”
“这也叫商量?她在屋里,我在门口,这叫商量吗?”焦武用身体挡住李可,令她只能直立在门前。李可被这个下意识动作刺激到了,温润目光里透出恨意。
“你这么大人跟一孩子较什么劲?”
“我较劲?你是把你孩子盼回来了,那我呢?我他妈的特意去B超室照出来排卵期,跟护士长请一天的假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她使劲推他,自己反被身后的门把顶了一下腰。
“我懂了!你是想赶我走,好把你老婆接回来一家团聚。”
“神经病!有那念头我用等到现在?我要去找医院带她去做整形,这孩子马上得参加招聘,不能影响她找工作啊,这时候我不管她谁管她?”
“那我问你,我睡在哪儿?我问你我睡在哪儿?”李可目光游移,鼻音加重。
“你丫爱睡哪儿睡哪儿!”两人用恶毒却又极低的语调“商量”。“你让我说,你们睡卧室,我在客厅打地铺!”
“我和她睡一张床?”
“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见她吗,这不就见了吗?还是脸贴着脸。”
“这么个见法?”李可像是自言自语。她急忙推了推眼镜,理理头发,又看看落汤鸡一样的身体。
“我总是觉得,她头上那一剪子,其实是替我挨的。等她面试完,估计也就走了。”焦武叹了口气,仿佛女儿已经走了,“你帮她,就是帮我。”
李可重新拿起伞,推门就走。
“走了你丫就别回来!”焦武追到楼道,大声喊。
“我买菜去!”李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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