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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母亲(散文)/赵钧海

(2020-05-08 15:31:14)

 

  父亲的档案袋里存放着一张母亲的登记表,填写有母亲的履历,这大约就算母亲的档案了。

  六十多年前,母亲以随军家属身份,在新疆广袤的荒野、戈壁、碱滩、沟壑劳作生活了二十六年,之后又跟随转业的父亲回到了她的老家——华北平原。母亲的新疆经历从此就随风远逝了。宛若一片红里透黄的秋叶,母亲在碧空中旋转、翻飞、飘移,硕大苍黄的落日,徐徐下滑着,红光四射,给她镶上了一层金边,叶片的筋脉纹路通透清晰,炫亮中熠熠闪烁。

 

 

  父亲已经去世十年,我时常有一个梦想,企图拿到父亲的档案,以便更精准地抚摸父亲的另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来自官方,来自另一个第三者的正面立场。费尽周折,我终于允准过目父亲的档案,但不能拿走。老干部档案是极其宝贵的财富,觊觎就如同有不良企图的窃贼。小心翼翼跟随档案保管员哈哧哈哧从一楼翻找到四楼,竟然没找到有父亲编号的档案袋。蹊跷?但不气馁,我坚信:父亲在。他肯定隐匿在那些曾经浴血奋战走过枪林弹雨的革命者中间;他肯定抬着头挺着胸迈着军人坚定的步履,哼着谐趣的小调;他肯定微笑着,慈眉善目的样子,混迹在一群白发老者的行列里……脚步,硝烟,钢盔,旗帜,信仰,鹅黄的军装,铜锈的奖章——父亲是我的榜样,我的神,我的瑰丽记忆啊!不甘心,拽着档案保管员我重又从四楼一个铁柜一个铁柜找回一楼,最终,还是在一楼密集的档案盒中翻找出了父亲的档案袋。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父亲依然活着。档案资料太新了,以至于我无法辨别和判断,那些字迹果真是七十年前填写的吗?简直就像昨天刚刚写完一样,全新,鲜活,灵动,墨迹清晰,没有想象中的斑驳与黄旧,没有浮土,更没有蜘蛛网肆虐袭扰的痕迹。

  这时,我发现了母亲。

  厚薄不一的各色纸张中间,夹杂有一份母亲的个人登记表。我惊讶了,心跳加剧。一段深深掩埋的历史被打捞。这份表格是当年由父亲代笔填写的,母亲是抗日战争时期出生的农村女孩,战事,缭乱,生灵涂炭——母亲成为了文盲,不识字,她不可能填写。当然父亲同样也是文盲出身,可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在戎马倥偬的间隙他刻苦学习,土地、沙丘、雪野都曾是他的稿纸,随便捡拾一根木棍,就成了他的如椽大笔。我曾见过父亲一个纸张粗糙的旧黄本,记有许多难辨的繁体字,字写得奇大,且歪歪扭扭,后来父亲又被送到解放军第一炮兵学校深造,知识储备来了个大跨越。他的文化知识全部来自军队。

  盯着登记表,忽儿一股伤感涌上心头——母亲原来是一个没有档案的人。过去自己似乎从未在意过此事,也从未思考过此事,愧疚啊!无颜面对。可以肯定,母亲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也就是附录在父亲档案中的这些了。心潮翻涌,一股生命卑微又悲壮的氤氲之气弥漫过来,凛冽、喑哑、幽冥……好在,我亲眼目睹了它。

 

 

  1957年早春,母亲从华北平原滹沱河边一个小村庄出发,一路向西,踏着田野蜃气去寻找她的未婚夫——我父亲。那年母亲二十岁,还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如今依然住在老家村里的小舅多次在喝酒时告诉我,你妈那时是咱村的一枝花,大家公认漂亮、好看、利索、能干,还当着妇女队长哩!媒人们都踏破俺家门槛了,抢着给俺姐介绍对象。小舅好喝酒,我每次去村里看望他,他都会用新鲜五花肉、大白菜、豆腐炖一锅好菜,用老家的自酿烧酒招待我,醉意微醺。喝着、品着、说着,一说就说到了从前的一枝花,说到了母亲的妍丽、纯美、秀雅和光鲜。仿佛母亲跟了我父亲是下嫁,是扶贫。我至今存有母亲年轻时一张全身坐姿正面照片,面容白皙,表情淡定,长发到肩,双手抱膝,穿一件花格子外衣,露着醒目的白色小翻领,竟然也是当年最流行的列宁装的装束,只是款式更超前更时髦,双脚还穿有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背景幕布竟然是春意盎然的北京颐和园万寿山。——大家闺秀风韵啊!完全可以视为面如凝脂,曲眉丰颊,珠圆玉润,容貌清丽。但是当年,母亲看完媒人拿来的父亲提亲照片后,动心了,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咬着嘴唇,羞涩地轻轻点了头。父亲一身戎装,头戴大盖帽,肩章是一杠三星,扎着宽腰带,勇武、英俊、潇洒,母亲没法不动心。母亲偷偷瞄了一眼,就向媒人轻轻点了头。于是,放下锄头,放下妇女队长的架子,母亲夹着一个花包袱上了西去的列车。父亲那时已经是新疆最西边一个边防团炮兵连长。边关,孤烟,冷月;邈远,苍茫,夐古。母亲长途跋涉四千多公里,走了十多天,才走到了一个叫尾亚的地方。母亲抿着嘴唇,固执地挤火车,蹲车厢旮旯角,睡座椅下面……她的花包袱在灰蓝和土黄的人群中,穿梭、游动,一路绽放,如一朵风雅香艳的牡丹花,极为耀眼。纷乱中,时常会有温热呵护的手,拉一把穿补丁衣服的母亲,但也会有贪婪的目光盯着母亲身上扫射,蓄写着歹意与淫念。母亲惧怕了,额头一阵阵冒冷汗,愈走愈胆战心惊,愈走愈没有底气,灵机一动,趁解手时用泥土在脸上涂抹,然后用灰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母亲化装成了一位土气又邋遢的中年妇女。

  在尾亚,火车走不动了,铁路没了。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拥挤着,她随大流跟着人群往西,往人多的地方走,那里有几间黄泥土屋说是临时接待站,专门收容支边的热血青年。那时满天都是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标语口号,有志青年和无业盲流都向往边疆。母亲挤上一辆开往伊宁的大卡车。车厢里异味浓烈,酸汗味、烟草味、狐臭味交错,刺鼻、呛人、呼吸困难,她屏住呼吸,企图挤掉那些怪味。快吸,憋气,轻吐,再快吸,再憋气,再轻吐。重复一遍又一遍,可还是气力不够,努力都是徒劳,她终于憋不住了,不由自主嗷嗷喊出了声音。母亲害怕极了,就不再憋气,放弃了。吸吧吸吧,能死人吗?随着卡车的颠簸,母亲双腿麻木,不听使唤,脚尖鼓胀坚硬,疼痛难忍,但看着蛮荒的四野,满目的死寂,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以及飞旋呼啸的北风,一切都被淹没了,覆盖了。母亲忘却了那怪味和疼痛,终于睡着了。又辗转颠簸许多天,母亲才走到新疆最西边的边陲小镇——惠远。母亲说,一路上可把罪受够了,灰沙戈壁,灰沙戈壁,永远是灰沙戈壁!浩渺冷寂让她的心冰凉到了极点,她悄悄地流眼泪,一次又一次。她知道,只要去了,这辈子就不可能再回头了。觳觫、恐惧、后悔。母亲想,我为什么只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的照片,人都没有见,就鬼使神差被迷惑了呢?这是母亲后来常常对我复述的一句话。

  母亲笑着对我说,你说你妈妈傻不傻?照片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第一眼看到你爸,不敢相信,傻眼了,你爸那个黑呀,就像锅底一样。我大哭一场,蒙着被子哭,哭了好几个小时。你爸见我不开心,就结结巴巴说:如果……如果不愿意,可、可、可以送你回家。你想想,那么远的路,怎么回呀?反悔都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更说不出回家的理由。母亲抽泣着,不断用手帕擦泪,一块绣着百合花的手帕都擦湿透了,可以拧出水。母亲调侃。哭了很久,母亲的举止让那些当小兵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好几天。后来就不哭了,咬牙扛住,不说话,脸上也始终没有笑容。母亲说,那几天你爸那个殷勤,那个体贴,忙上忙下,忙里忙外,什么沙木沙、薄皮包子、油馕、手抓饭,什么无籽葡萄、西瓜、甜瓜、无花果、青皮核桃,乱七八糟,花花绿绿,香气袭人,满嘴更是甜言蜜语,连你爸的战友们,也个个开心傻乐,嫂子长嫂子短的。——俺被俘虏了,像灌了迷魂汤,晕晕乎乎,只有转向,只有跟随,只有铁心,不能也不敢再动摇了。母亲侃侃而谈,像在叙述别人的经历,袒露出的是内心的温润和欢愉。

  母亲成了一名随军家属,她踏实站在了洪荒与苍凉之上,站在了孤寂与混沌之上,质朴又凤仪,沉实而稳固,也接受了人生一次摧枯拉朽的洗礼。接着,她就一口气生下我们兄弟三人。死心了,笃实了,不再奢望与梦想。母亲成了地道的新疆人。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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