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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细节在哪里(散文)/刘醒龙

(2020-05-08 15:06:24)

1

 

  天生尤物一词,只用来单指奇妙女子,有点作茧自缚,太可惜了,还可以用于汉语本身。

  在汉语中,配得上天生尤物的,当然是同山水一起自然生长起来的民歌。

  在民歌中,又以花儿与信天游,是那种可以移人的天生尤物。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第一次读《人生》中这揪着人心荡秋千的句子。当年情绪早已时过境迁,很难再用一把火从内烧到外,一瓢水从头浇到脚等反应重新形容。那时候自己还很年轻,与文本中听一群砍柴娃娃一边叫着高老师,一边唱出这信天游的高加林的年龄基本相同。载有这个句子的杂志是车间一位工友订阅的,他自己还没有见着,从封面、封底到里页,早就印上其他男女工友大大小小的乌黑指印。当年情形就是如此,同一车间的年轻人们相约订阅不同杂志,然后交换着看,名义上是私人订阅,实际上是大家共同拥有。在此之前,关于信天游,所知道只有那首歌颂梦回延安的著名诗歌。从轰隆隆机器声中迸出来的句子,也叫是信天游,所说内容如同一把温柔小刀,轻轻地却又用尽全身力气往心里扎。这种文本上的小小颠覆,在暂且相隔沧桑,没有阅历的年轻人眼里,着实是一种新境界。好比看惯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突然发现还有尤二姐和尤三姐这等尤物。

  怀着看一看黄土高原的心情,二一九年夏末秋初,第一次到延安,特别想在第一时间体会一下天生尤物,听一曲有着天籁美誉的信天游。不是身临其境,完全无法料想,所遇上的难题不是疑为天生尤物的信天游有没有,而是万世万代都在那里的黄土高原还在不在,还有没有?假如黄土高原都不在了,就算还有人唱信天游,那还是天生尤物吗?

  乘坐晚八点过后的高铁,到延安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一路上灯光忽明忽暗,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原野,透着一种身在南方的熟悉。等到黑夜退去,光明来临,才看清夜里曾有所察觉的熟悉毫不虚妄。晨光播撒之下,那些叫塬的易受流水侵蚀的黄土高坡,那些叫梁的被沟谷切割的黄土山脊,那些叫峁的被沟谷切割后分散孤立形如馒头的黄土山丘,那些叫川的因洪水搬迁泥沙形成的黄土河谷,全被绿色植物所覆盖,大河奔流还不能说是清的,小河淌水完全有资格使用清澈二字。绿水青山,今日陕北。青山绿水,正如江南。哪怕手头上有各种各样最新资料,明明白白写出以宝塔山上的宝塔为中心,以延河流水的每一条细小源流为范围,二十年前的黄土高坡,真真切切变化成为绿色高原,在心里仍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滋味在回转。

  在延安城区的各处走了走,隔天再去下辖的延川县。

  在旧县志上读到如下文字:延川幅员没三百里,山居十之七,丘陵川泽居十之二三,坟衍原隰(意为低湿平旷之地)不及十之一焉。山地峻险多石,不生树木,利仅蓬茅。川则涸涨无常,不生鱼鳖,利仅芦苇。其他物产惟出区区坟衍原隰已耳。而又地气多寒,坟原常苦旱,隰衍常苦水,地不尽耕,人不尽足食。岩处穴居,更无牵车服贾之业。惟是种数亩田,相依为命。虽有乐岁,苦亦终身。守土者仅浩叹于地瘠民贫,犹恐斯民之疾末尽瘳也,而忍言荫丝耶。旧县志的编撰者,用这段话的最后几句浩叹,守着这些只生长蓬茅和芦苇的土地,看着极贫极瘠的百姓勉强活命,像那久治不愈的病人,却没有办法提供哪怕一点点的庇护和帮忙,为官者只能闭口不言。

  若是只顾低头读这样的文字,而没有分心环顾四野,反倒以为这才是一直以来脉脉相承堪称陕北典型的文学环境。

  书本之事,不似秋风胜似秋风。实际情况偏偏是秋风之事,不似书本胜似书本。在书本之外,比江南早一两个月出现的秋意,伴随无所不在的秋风,将恰到好处的凉爽从树林里撵出来,大树小树无边无际,长长短短的秋风也无边无际。让人深感意外的山清水秀的陕北,迫不及待地用崭新的现实,清清楚楚地改写了历史铭刻与文学记忆,使人身在黄土高原而浑然不觉。

  绵延不绝与江南无异的风景,看上去只适合采茶歌、采茶曲和采茶戏的诞出与传唱。在男子汉都免不了带上几分婉约的江南,最浓烈的抒情也需要有些许掩饰,或者索性变幻成某种隐喻。比如梁祝之间的蝴蝶,牛郎织女之间的槐荫树。平常男女,春心萌发,虽然敢于对着天苍苍、野茫茫唱出自个儿的心声,还是少不了需要树的影子来遮蔽情事娇羞。

  对比之下,那信天之游,岂有此理!要唱就要唱得十里八里不长耳朵的东西都能听得心花怒放,要吼就要吼得千种万种不长脚的东西都能翻身跳上崖头。那躲在几片花枝招展树叶下面的勾当,算什么天生尤物?更别说用三座山的翠竹,四条沟的青藤,将要说要唱要拥有的情与爱藏得密不透风,简直就是将陕北不当陕北,将敢爱和敢不爱的信天游当成了偷鸡摸狗!将天生尤物视为天下无物!

  凭着来历不明的模糊记忆和脉络清晰的刻骨铭心,在晴天朗日之下探索寻找与之相符的陕北,及其最能体现陕北情境的黄土高坡。在梁家河村口,见一家小店售卖当地小米,那金晃晃的样子,与心中所想的高天厚土的陕北终于联系到一起,禁不住上前购得几袋。付过款,填写好快递地址,再听小店主人用当地方言说几句家常话,到延安已经两天,到延川也有半天了,心里面总算生出来到陕北且身在陕北的几分踏实。双手捧起黄小米,任由它们从指缝间嗖嗖流过,还没有听到信天游,就听见有声音在说,这样的黄小米,这与黄小米模样差不多的黄土地,这与黄小米一道生长在黄土地上的信天游,才是弥漫陕北,铺陈陕北的天生尤物。

  像黄小米那样令人折服的还有青山之下,绿水之上,一种名叫土窑洞的居所。在梁家河,北京知青住过的土窑洞深处,岁月的烟熏火燎还在,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地面,忽忽闪闪地透露些许往事,最深处的硕大陶缸,仍在散发着陈年老酸菜的强烈味道。当年住这土窑洞里的年轻人,肯定有过关于黄土高原的斩钉截铁说法,这才有许多钉子一样钉在洞壁上的东西。还有诸如身体不适、情绪不佳时,打出来的喷嚏那样的喷溅物,至今仍旧狠狠地镶嵌在肉眼看不见的洞顶土壤缝隙中。在延川的第一站,到梁家河就是到梁家河,并不存在那种到梁家河是为了再到郭家沟的关联。只不过到郭家沟之前,确实先到了十几里之外的梁家河。梁家河那里往来的人很多,郭家沟这儿只有孤孤单单的一行人。两地之间,有一条越来越宽广的道路,更有一曲向天悠然的信天游。这样的时刻,青山绿水之间那些平平淡淡的好处也能显现出来。当年千万人集合在一起摇旗呐喊,气壮山河,收获的是一年比一年加倍的孤独。当年诗词歌赋一齐咏叹西北边地,意在军威国威,得到的回应是用烈酒也滋润不开的苍凉枯瘦。山青了,水绿了,处处是伙伴,物物为知交。如果还有孤独,就不只是柴米油盐等居家过日子的问题。

  到郭家沟时,在沟底走上一阵,正在判断左边山坡有我们要去的土窑洞,或是我们要去的土窑洞在左边山坡的对面?犹豫之际,右边山坡密林中传来一曲电声音乐。听得出来,其中一句,曾经在《人生》中由砍柴的孩子将他们的高老师唱得不知怎么应对。不久之后的某个时刻,得空想起来,在这已经看不见塬,看不见峁,看不见梁的绿色环境里,宽厚的植物赋予黄土高原以崭新形象。山水改变,山水的声音也会改变。歌词还是那个歌词,旋律还是那些旋律,当它们随风飘扬时,受到太多树叶的抚摸,得到太多树枝的托举,还有太多树干的支撑,叫信天游的无法信天,也无法随心所游。只落得与小曲小调为伍,也就无法成就那顶级的天生尤物。幸亏那用喇叭悠扬唱着“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的右边山坡不是此行的目的地。我们专程找来的地方,静静地安放在左边的山坡上。否则,高加林曾经一次次经历过的失望,就会重新来一次小小的轮回。

  从梁家河的一眼土窑洞,到郭家沟的两眼土窑洞,给人的印象不是沿着秋风打扫干净的十几里山路走过来,而是透过彼此土窑洞深处底色相同,气韵相同,质地相同的境界,由着那专门用来钻透云天的信天游打头阵,从厚厚的黄土深处穿越而来。郭家沟的两眼土窑洞还在郭家沟村口,所不同的是听闻信天游的换成了我们。当初听见信天游的那个人,准确地说,是那位描写一群砍柴的小孩冲着他们的高老师唱着信天游的路遥,变身为铜像,与两眼土窑洞一起,矗立在村口。

  由郭家沟沟口,到郭家沟村口,只有一条拐着迷你型之字的弯路。沟口杨柳青青,村口杨柳依依。假定路遥将自己家的两眼土窑洞虚构为高加林不得不归来的那个家,与高加林年纪相仿的路遥,一定是将自己在沟口与村口听到的信天游,写给了高加林。一九八二年的文学,远没有达到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目不暇接的婀娜多姿,偏偏是对待文学十二分认真的路遥,第一个将早前想要登上大雅之堂就得大雅,想要风情万种就得流于大俗的信天游,写得如同天生尤物。还有那叫巧珍的女子,活脱脱就是用信天游塑造的天生尤物。

 

2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十分强烈,《人生》是一部小说版的信天游,是小说天地中的天生尤物。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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