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虹之玉锦(短篇小说)/蔡伟璇
(2020-05-08 10:52:03)童话作家唐天青和小女孩唐一株相依为命,一株唤天青为“叔”,她是在天青前妻黄锦搬走后来到这个家里的。天青待一株很好,并给她造了一个专属于她的“虹之玉锦”的梦。唐一株身上藏着怎样的秘密,天青对黄锦的复杂情感会有怎样的结局?
一株虹之玉锦
蔡伟璇
电脑里低徊着汪峰高亢而沧桑的嗓音:“我如此爱你,这是我存在的意义;我如此爱你,因此我站在这里……”唐天青穿过歌声里的那一片炽热的苍凉,来到对面唐一株的床前。
以前那电脑里,流出来的,大多是邓丽君。黄锦喜欢邓丽君。缠绵在屋里的经常是:任时光匆匆,我只在乎你……
以前那小房间,住的也不是唐一株。是费小颐。黄锦的儿子费小颐。
费小颐是个瘦高个子眉宇锁着忧郁的男孩,并且一见到唐天青,他的眼神,便会瞬间爬满警惕与憎恨。唐天青想,假如有一天自己忘了黄锦,也不会忘记费小颐的眼光。
唐一株又在她的房间里问唐天青:“叔,我爸爸妈妈到底在哪里?”上了中班后,唐一株便开始向唐天青要爸爸妈妈。唐天青望着一株水盈盈的明眸,望着她露在空调被外的小脸庞,心头涌起一股忧伤。唐一株的那张小脸,越发像黄锦了。这使得唐天青常常有这样的幻觉:这一株,便是黄锦给他留下的、仅存的、唯一的纪念。
唐天青忧伤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阳台的那株多肉上。那株多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虹之玉锦。绿玉一般丰腴圆润的叶子,末端彩虹晕染,艳若桃李。那是几年前黄锦买来,种下,一直如一位翠衣红裙的粉红公主那般伫立于阳台。后来,唐天青以它为母体,扦插了许多小盆景,摆在家里所有空出来的地方。因此,他们两居室的小家,看上去就像一株硕大的虹之玉锦。唐天青的目光踟蹰在虹之玉锦的层层叶子之间,心头一动,脱口对唐一株开启了后来一系列长长故事的开头:“一般的姑娘呀,都是爸爸妈妈生的;但是,世界上最聪明美丽的女孩,是虹之玉锦上结出来的。这株结出一个美丽姑娘的虹之玉锦,它长在西方灵河三生石畔……”此话一出,唐天青也被自己的信口胡诌微微吓住。这样一个接近玄幻的童话,要如何继续编下去,才既能自圆其说,让唐一株不再找她的爸爸妈妈,又让一株神往地接受下来呢?供职于新闻媒体,多年写时事评论的唐天青,早已养成缜密思维,客观分析,但是为了一株,唐天青只能挖掘调动自己的儿童文学细胞,往下编去。
因此,后来每天晚上,唐一株都要追问唐天青那个虹之玉锦的故事。好在这个四处摆满虹之玉锦的家,每一枚小盆栽,都仿佛生长着一个悠远的故事,使得唐天青,每每思维梗阻,思路枯绝,只要望一眼这些小盆景,便又能信手拈来,编出一个新奇的故事。“叔叔,你后来再见过有女孩儿从虹之玉锦上结出来吗?”“没有。那虹之玉锦,先是长肥胰亮绿的叶子,后来那叶的尾端,慢慢变红,红得像一颗珊瑚豆子的时候,才会有一个美丽的女孩,蹦,掉落下来!这是一千年才能有一次的事。并且必须是在西方灵河三生石畔长了一千年的虹之玉锦……”对唐一株的耐心,就像一份修行,一种赎罪,一次次忏悔——对黄锦和费小颐的忏悔。渐渐地,每晚给唐一株讲虹之玉锦的故事,就成了唐天青每天里一项顶顶重要的任务。因此,渐渐地,上幼儿园中班的唐一株,每晚美美地拥着 “虹之玉锦”的故事入睡,也就打消了找爸爸妈妈的念头。
唐天青就这样每天晚上给唐一株编“虹之玉锦”的故事,几乎透支了自己的儿童文学天赋。这,差不多是他这一辈子,最努力去做的一件事了。要是黄锦在这个家里的那几年,他也能以这样的用心耐心去经营呵护,没有那么无知,没有那么臭的脾气,黄锦一定不会离去。
本来,黄锦在这个家,每一天的晚餐,对她,都已是一场“灾难”了!
那时,他们的那套小二房的小客厅里,明亮地摆着一张他们结婚时,黄锦不愿盲目网购,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家具店,亲自去挑选来的新餐桌——他们结婚时唯一添置的新家具。他们结婚之前,唐天青虽然自己独住着一套小二房,小厨房里炊具盘盏样样齐备,但每日三餐,却都是到下一层父母住的另一套小二房,吃母亲做的饭。
结婚后,黄锦每天依然4点早起,赶5点去开店。黄锦的“面面俱到”,在唐天青所在的报业大厦那一带,很有些名气。她卖手擀面、小笼包、馄饨,一直要卖到8点,等那些没有早餐的上班的老食客都吃上了,才回来。黄锦的儿子最早单独吃了上学去。黄锦次之,她是出门前随便吃点面包,八九点回到家里来,便吃早上4点出门时插上电饭锅煮的稀饭——儿子6点多吃饱后剩下来的,再热一下。唐天青最迟吃早饭,他不用坐班,夜里写评论写到凌晨,凌晨两三点倒头大睡。这一觉,要睡到上午十点十一点,才会醒来。那时,黄锦已煲好了午饭的汤。唐天青洗漱后,便可以先清爽地喝上一碗滋补的热汤。等不多久,黄锦蒸的馒头便热腾腾地上桌了。唐天青的早、午饭,基本二合一。中午这一餐,费小颐在学校吃。
他们的晚餐,是一天里唯一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候。黄锦的右边坐着唐天青,左边是她儿子费小颐。黄锦的手和筷子,就像一支指挥棒,能挥出唐天青和费小颐脸上的阴晴雨雪来。要是黄锦把炒上来的唐天青爱吃的热菜摆到他面前,费小颐八成瞧一眼,就会蹾下饭碗;要是黄锦把剩下的一支肥鸡腿夹到费小颐的碗里,那七成会招来唐天青的大白眼。晚餐的餐桌,是两个名义上的父子,实则相差仅13岁的大小男子汉,争夺黄锦的战场。
他们谁都相信,能一举挫败对方,能成为黄锦心中的唯一,因此,都把自己炼成折磨黄锦的高手。
唐天青讲了大半年“虹之玉锦”的故事后,在唐一株上幼儿园中班的下学期,他开始着手把讲过的故事进行文字整理,微信连载。他的一个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大学同学,建议他编辑成书。唐一株上大班的时候,《虹之玉锦》顺利出版,首发告捷,拿到五万元版税。后来,因为家里带一株的保姆实在不尽如人意,唐天青便把保姆辞退。辞去保姆后,照看接送一株,打理一个烟火之家,让唐天青忙得狼奔豕突,弃甲曳兵,给一株讲的“虹之玉锦”故事便也粗糙随意起来,惹得一株差评连连。
唐天青想到了卡上的五万元版税,这个底气,让他一气之下,把媒体的工作辞掉。
辞去媒体工作,不再写时评的唐天青,也改变了多年昼伏夜出的“劣习”,像个普通的父亲那样,黎明即起,给一株做早餐,送她上学。送一株上学后,回到家来,唐天青便换上家居衣服,然后给自己泡上一壶铁观音,仰靠在沙发上,燃上一根烟,在烟的云里雾里天马行空。等到掐熄烟头,喝掉最后一口残茶,唐天青这天的故事框架也有了。待下午送一株上学去后,再打开电脑写下来,晚上便可以给一株讲睡前故事,同时接受一株的批评。待一株睡下,自己再修改提高,发上微信。
唐天青每天上午在构思出故事的轮廓后,便起身,穿着家居衣服,趿着拖鞋,像个家庭主妇那样挽个菜篮子,从电梯上下来,到小区的小超市买菜。这时的唐天青,不但从一个敏锐犀利的媒体时评人变身儿童文学作家,他那长及背的头发,也短成了男人的板寸头。整整吃了三年黄锦做的面食的精瘦精瘦的身体,也丰实了许多,过去尖尖的下巴,几乎要弧出双层来了。唐天青是在黄锦离去,一株到来之后,才慢慢长胖,就像面团需要一个发酵过程。随着双层下巴的隐隐浮现,他的躁急火暴和刻薄尖酸,也被和厚宽仁取代了。这时的唐天青,看上去,简直就是家里的又一株多肉!
这一天,唐天青下到小区的小超市里时,年轻的老板娘在放《后来》,“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 如何去爱,可惜你 ,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永远不会再重来。”刘若英的歌声缭绕在一排排货架间,像是物质与精神的缱绻,却直击唐天青胸口,勾出他的心殇。如果当时,也能像今天这样,做家务,对孩子耐心,知道有些话比尖利的刀子更能把人心刺得血肉模糊,黄锦她一定还在自己身边,为这个家,为“面面俱到”过着忙并快乐的日子。
“面面俱到”这名字,还是八九年前唐天青自己给她的面食店取的名。
唐天青第一次见到黄锦的情景,他至今历历在目。那个早晨,在单位上完大夜班的他,顺脚走进后来更名为面面俱到的小店,在他狂吃手工面时猛一抬头,瞥见了黄锦!站在他不远处的黄锦,穿一件洗得泛黄的白色衬衫,正撸着袖子,使劲擀面。微黄的白色衬衫,雪白浑圆的手臂,麦黄的白面。几种白,在她娴熟的力度和动作中穿插交错,活泼泼成了一朵广玉兰的花瓣。当她放下擀面杖,细致地包起馄饨,那纤秀灵巧的十指,又是“指如削葱根” 的那一路的情致了。这样的女性芬芳,便是那烙在唐天青心里的一见钟情。而那堪称一绝的手工面,则潜伏在唐天青的胃里,一一击溃父母为他择偶定下的条条框框。
……选读结束,更多内容:《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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