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子(中篇小说)/贺泳迪
(2020-03-08 16:18:25)
尸
贺泳迪
第一章
咸阳的夏,很是闷热,普照过尧舜也普照过桀纣的烈日,如今也普照着我脚下的这一片土地。纵在白日,亦死寂万分。纵使是早已过了仲夏,这份烧灼感却是未曾有稍稍一点减轻。
我,叫尸佼,一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不平凡的姓。有的人说看我的名能嗅到血腥味,我倒不觉得。想某位儒家的夫子推崇的上古明君黄帝不还姓姬吗,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谁看着圣贤经典中圣王的名讳,会闻到脂粉和发香的。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看了一些书,也见过一些人,写过一些未付梓的文字,也未免有人读过这些酒后狂文。借此,有的人称呼我为儒生,他们告诉我应该读《春秋》,明微言之大义,我也曾欣然读之,结果到了修撰此书的老先生所言的知天命之年,我也没读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读些杂书,聊以解慰。却又来了些人,说我是墨者、名家,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我没有听,我已经浪费了三十年,在这个而立之年就能回归自然的年代,再也没有几个三十年供我去挥霍了。
于是,我开始走向诸子百家所定义的禁区,博览群文,聊以取乐,不求甚解,最后反倒还融会贯通,得了个诸子杂家的虚名,慕名而来拜入门下的官家子弟也翻了好几番。盖我没有那位修《春秋》的老先生,兴有教无类之举,先授教三千再取七十二贤的闲心吧,我只在其中挑了几个人来重点培养,结果还在破落贵族公孙家的门下,还真出了位人才,这也是我今日不远千里,赶来咸阳的原因。
汗水早已浸透了衣服,粗布的外衣黏在皮肤上,与我腰间那柄钝剑的剑鞘发出嚯嚯的摩擦声。烈日灼心,汗水随着我的脚步,洒在秦都整洁的土路上。我不拘礼数地摘下圆冠,狼狈地梳理了一番湿漉漉的头发,眼睛也借此机会随处瞥着。秦国低矮的民房在驰道两边矗立,整齐肃穆的仿佛交戟之士。放眼望去,毫无阻挡的道路远处,就是青黑装饰的卿大夫官邸,更远处雕梁画栋的秦王宫也隐约可见。
也不知道是我这身介于草民和处士之间的装束,还是我手里牵着的那匹小瘦马的嘶鸣,大街上的民众放下手里的活计,像看宫廷小丑一样看着我,远处的两位官田中公士搁下手里的锄头,跟自己的奴隶难得的统一了视线。近处享有十六顷田地的不更大人没了徭役的羁绊,更是如看戏般唤来了自己的小儿和家奴,对我指指点点。
沿着不更大人的宅邸向道路以北延伸,这里的官邸属于更高级别的官吏,偶尔有几位军官结伴而过,也是,耕种的地域总归只是城郊,城池以里,当然是这些食肉者的地盘。
躲过那些看春祭杀鸡般灼灼的眼神,我低头前行。本来好歹是位公卿大臣也要礼让三分的老儒,如今却被像看猴子一样围观,我心里颇有微词,却又不敢发作。若是这些市民如秦军一样众志成城,动起手来,凭我这把杀鸡都难的宝剑,恐怕不要说全身而退,连保个全尸的把握我都没有。不想还好,如此想来,我连向路人询问我那高徒住处的勇气都不复存在了。
暂时性的装盲并没有让我失聪,我耳边的异样让我愈加好奇,为什么这群虎狼一般的兵卒们在走过时除了稳稳的脚步,还有笃笃的声音,与一支长枪猛地撞击到地面的声响并无二致。
我没有抬头,在这个城市,我竟至于失去了抬头的勇气,我像个小偷一样,用余光瞥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地面。
平常的脚印之间,有一个、两个,不知多少个圆锥形的孔洞,像月亮旁的繁星,环绕着那些本应该平常的脚印。大秦的妖风吹过,沙尘盖过了那些脚印,却盖不掉那些人造的深坑。
这笃笃声我从进城伊始就曾闻得,城入越深,这响声竟也愈加繁杂了起来,好像黄钟大吕间的芦笙抑或牧笛,清脆而又极不和谐。
这城里,究竟有多少拐杖,又究竟有多少残疾人,抑或是有多少条腿?
我的脊背瞬间像是灸错了穴位一般,一股来自恐惧的颤抖让我瞬间恍惚。此时,一阵甲胄摩擦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两位全副武装的甲士出现在我面前,这身在夏日的咸阳更为不和谐的装束,没有引起人们看猴一般的眼神,人们的眼中反而装满了理所当然。
凌厉的剑刃出鞘声响起,剑身上阴刻着大夫爵位的花纹,几位着杂兵轻甲的武士合乎时宜地出现,几支三丈长的利戈封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级别的抓捕,在过往的三十年间我还从未见过。君不见《春秋》所言,几个杂兵,几把破剑,崔君就把君王砍成了肉泥。不过,此时我的心里没有一点点逾越礼制的罪恶感。
“诸君,有何贵干?”
……选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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