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组诗）

 梁  平

 

柳侯祠荔子碑前

柳宗元孤舟上钓起那朵雪，

在天空飞舞了千年以后，

以一滴水洒落。

柳侯祠，水滴牵引我细数阶级，

韩愈的黄蕉丹荔可闻其香，

东坡的字雄浑遒劲依然，

断碑裂纹里的暖意，

冉冉升起。

有人脱口而出：我的那个天！

天就撕开了一条缝，

豁然开朗。

正大光明的柳侯祠，

把永贞革新的背景照亮。

还是蓑衣比官袍可爱，那翁，

从断崖式遭贬至司马，

到柳州刺史，死后加封为侯，

都不过是云烟。

荔子碑前的文字黑白分明，

唐宋两朝三文豪碑前的聚首，

光芒照耀。再过一千年，

那雪还在，还是干干净净。

 

谒李太白墓

当涂只有一个墓，

李白在那里。李白的诗，

在那里挂满了树枝，

伸手就能摘下，一座大青山，

典藏了盛唐诗歌的辉煌。

 

我在墓前站立了很久，

与守墓的谷氏第五十代后裔，

聊诗人暮年的激越与固执，

聊到酒，聊到传说的河里捞月，

唯一没有聊到诗人的潦倒。

 

守墓人脸上朴素的自豪，

就是谷氏先祖的千年之约。

一千年谷氏没有出一个诗人，

却守候了诗歌一千年，

把一个家族的承诺，

守候成不朽。

 

我不敢说我是诗人，

我替秋风茅屋里的诗人鞠躬，

我给谷氏的守墓人鞠躬，

我给李白鞠躬，

是我递交给诗歌的检讨，

我看见真正的天高和地厚。

 

墓前谁也不能附庸风雅，

所有自以为是都是肤浅。

幻觉越来越多的著名和大师，

在这里不过就是一粒微尘。

我双手合十环绕一周，

看见身后那些自贴的标签，

被风吹落。

 

东湖的三角梅

东湖遇见三角梅，

比遇见那些花界的名门闺秀，

更惊喜。这与我的阶级觉悟有关，

三角梅从来就没有显赫过，

和我一样随遇而安。

我们的习性有惊人的相似，

只要一点阳光和雨水，就灿烂。

在东湖，所有的惊呼和赞美，

都给了绿道梦幻花径的绿肥红瘦。

而三角梅被冷落的固执，

从四月花开，肆意了夏秋，

直到初冬才把绽放交给了雪。

很多明星和大牌自愧弗如，

天香国色与闪电昙花，

在三角梅面前也是潦草了，

抱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东湖的家谱里没有三角梅，

贵宾席上应该也看不到身影。

但那成片成片的燃烧正在燎原，

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嚣张，

秒杀一切扭捏和做作。

散落的三角梅都是我的亲人，

尤其在东湖，在眼前。

 

银匠

我在越西，

看见月色遍地，如银。

与一个银匠恍若前世的约定，

很轻易地被他点燃，炉膛的火苗，

把彝文弯曲的笔画拉直，

更像我认识的汉字，

绝妙。

 

月色是越西的本色，

在银条慢慢融化的过程里，

所有的具体都抽象了。

他的察尔瓦和我的T恤，

只是区别我们的外套。

水观音也不能稳坐在云端里了，

满湖的皎洁已经沸腾。

 

火光照亮的额头，

有大珠小珠滴落银质的宝贝，

琳琅满目。银匠锤子翻飞，

轻重和深浅，都是行为艺术。

彝人的寨子里这些深藏的绝活，

把我的好奇和惊叹，

捶打成一千种风情。

 

银匠说，他没有文化，

听不懂寨子外那些汉人说的话。

他最远到过西昌，住过一晚，

那里的人多得让人头晕。

但是月亮和越西的一模一样，

也是他用银子敲打出来的，

挂在了天上。

 

邂逅一只高跟鞋

八朝帝王抬举的开封，

曾经的江山落了轿，

一只高跟鞋挑开布帘，

跨进我的年代。

 

我没有值钱的砖瓦，

没有上了年纪的祥符调，

没有马匹可以把她掳上马背，

成为我的压寨。

 

岳王庙比我的想象潦草，

岳飞依然怒发冲冠。

跪在秦桧身边的那女人，

身子被指责戳破，

一朵败菊在高跟鞋过后，

盖在伤口上。

还原的清明上河图，

高跟在石板上踩踏。

 

宋河粮液开了封，

一条大河汹涌，

杯盏里注释的汴京，

都是53度的现代汉语，

我的四川，她的河南。

 

朱仙镇的菊

云朵一样的轻，

乘坐第三张机票，

飘落在朱仙镇血红的年画上。

我虽有诗书，

却一介草莽，

被年画上的油墨，

排挤在街头。

我在街头看见了菊，

亭亭玉立的菊，

活色生香的菊，

铺天盖地的菊，

把我包围。

最肥的那一朵皇后，

咄咄逼人，

她该是哪个帝王的生母？

我想脱身而出，

找不到缝隙。

刀枪早已入库，

身上的盔甲长出花瓣，

此刻我明白，

我在朱仙镇入赘了，

以后，记得来开封看我。

 

我也想兰州

一碗拉面的兰州，

油泼辣子的兰州，

董小姐兰花指上的兰州，

老娜小老王骨子里刻痕的兰州。

俯卧的兰州，仰躺的兰州，

带颜色的酒曲儿灌醉，

横七竖八的兰州。

我也想兰州，站着想，

倒下也想，生拉活扯地想，

想入非非地想。

直到把好端端一个人，

想成了诗人，不能左右，

孤烟、大漠、野马、烈酒，

都把它揽在怀里。

在兰州，一张脸兵荒马乱，

也可以山清水秀。

梦里生成的那些花儿调，

花开妖娆，有点野。

 

 

 

日常生活（组诗） 

赵克红

 

晨光书

我一睡去  身体就忘了

自己是谁

皮肉下  那些倒塌的棱角

再次拱起  混沌的水和气息

开始平分阴阳  坚硬的物质

沉向更坚硬的层次

这种隐秘的生命运动

多么富有力量和意味  就像一块石头

在漫长的时光里默默寻找原形

由此  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的神谕

开始等待  一个真实的自己

回到这迷人的晨光里

 

在天河大峡谷

小雨  如细密的珠算声

清点着深山老林中素洁的生灵

 

在会仙亭与擎天柱的会心对望间

一朵云完成了向龙的进化

 

峡谷沿神话的脉络通往我们的内心

手指碰过的槭树叶  纷纷喊出了骨子里的那

  声红

 

寻不到天河的源头  半醉半醒的我们

也能在不动声色的潭水里  找到一首诗的倒影

 

胡杨

没有了青春可以挥霍

它反而更结实

 

或者说它生来就没有青春

它最初的种子就是一粒沙子

 

在沙漠深处

一棵胡杨树常常与一堆白骨为邻

 

时间已经渴死在路上

日光也将在沙漠里干涸

 

而胡杨树还有足够的耐心

用枯枝拉完天地间最长的一支大风歌

 

窗花

晨光  投射在窗户上

那些窗花就醒了

纷纷用热烈的红色

开始交谈

 

它们谈论的是一把剪刀

是一颗心  可以从小日子里

把幸福的形状 

剪裁出来

 

多么灵巧的弧度  尖角  波纹

多么细密的线条和让人舒心的空隙

一起养育着 

这个令人迷醉的早晨

 

凡高的麦田

让人悲伤的是  那块静物

永远被油彩固定在陈旧的纸板上

并始终  与一所精神病医院保持着

危险的联系

 

让人喜悦的是  为了衬托

它发烧的金黄色皮肤  上帝让天空发绿 

山岭发蓝  一枚金黄的理想升起

正好与正午的太阳重叠

 

而神圣的人间  总是让人

悲喜交集  看那把辛苦的镰刀

被智性之光所照亮

永远收割着  灵魂里成熟的

麦田

 

倒影

谁活在倒影里  谁就被隐藏在那张

判词的内部

 

就像一面镜子  装在女人的早晨

一首诗  插在生活的瓶子里

 

账单一样的倒影  算盘上

永远拨拉不清的数字

 

犹如树叶一年年总落不尽  它们的命运

早就悬挂在往年的瞬间

 

看静夜里  那弯远古的月亮翘起身子

划向一个意味深长的方向

 

而那单薄  虚幻的影子

像一个真实的人  奔走在大地上

红豆树下

我犹豫着

迟迟不敢伸手采摘

 

那一粒粒如鲜血凝成的红豆

是一个人从心窝深处咳出来的

 

虽然

此物最相思

 

虽然  此刻我多么想带给你

整个美丽的南国

 

 

种盐（组诗） 

卢吉增

 

准备出门的女人

梳了几次

头发恢复了那样

瞥一眼，其实

我并不喜欢没有沙尘的春天

 

换好今天的衣服

我早就找到了着装的秘密

用不了两分钟，你的要求

我已练到了九级

 

我还喝水，一个声音

从一扇门里扭曲地传来

那间卧室瑟瑟发抖

 

另一房间

两岁的孩子

不断变化着超人类的睡姿

昨天他和小狗交谈甚欢

 

保姆来电说要迟到10分钟

说恨死了北京的交通

坐下来，把身子陷进沙发

像下班刚到家的样子

待一会儿再说话

 

 

我不关心后面的花朵

如果说我喜欢春天

我只喜欢春天的焊接口

不管冬天侵占多远

步入东风的领地

我放慢速度，提高警惕

 

一株小草探听虚实

被我逮到

哈哈哈，我必须大笑三声

对它的审问将不遗余力，大张旗鼓

并把此定性为重大事件

 

其实，后面它牵涉出的众多花朵

我漠不关心

 

学生统计

在这40个学生中

能够认真做作业的

——32个

 

照顾班里的花草

但是不能坚持做下去的

——竟有31人之多

 

经常犯点错误

如今已成长为榜样的

——大约5个

 

发下答案骤然明白

和事前能准确把握的

——数目相差无几

 

对手机痴迷的

——18个

我希望我统计得多了

 

受环境影响

变得越来越好的

——肯定超过半数

 

表面上好学上进独处时没有“慎独”的

——最好不要知道是多少

哪怕是个估计数字

 

值得同情的

——百分之九十九

那一个点是世界的规律

 

三年后高中毕业的

——百分之百

这个数字至今毫无变化

 

种盐

现在我要投入地工作

专注地思考

认真地做事

 

事情的结果

在狂妄的青春时已经收获

现在，我要呵护好我种下的盐

 

20年后，30年后

或者仅仅几年后

我的情感会变淡

口味会变咸

 

能不能不在秋天悲伤

她退让得太多了

天空上升了百米

空气提纯了30%

就连枝叶都萧疏起来

秋风吹起

大地贡礼

 

还要怎样

你可以不爱秋啊

但是

请不要在秋天悲伤

她退让得太多了

否则我们都觉得

不够公平

 

 

春望

邓朝晖

 

崆垅城没有野草

有的是漫天的荷叶荷花

蓖麻和风声都很整齐

瓦当和陶罐沉湎于泥土

我叫一声“先人”

大城浇菜的乡亲回过头来

我叫一声“哎”

小城的王投来仇恨的目光

我不敢赤脚

怕突然被一双热乎乎的手握住

他和我都是型血

有着相似的浓眉和

微微上翘的嘴唇

我走在一片荷田里

犹如在一群故人的包围中

他们只有残肢、断臂

一缕青丝，半边肿胀的脸

他们比我要沉默、贤淑

也有不得志的幽怨

 

如一千多年前的那位司马

不知道他们可认得他

中原人，客居楚地十年

崆垅城的春天

满眼都是野草与荒祠

古墓与荆榛

那时我还未曾来到这个世界

不知道春天也会让人紧张

 

注：崆垅城，即古索县城，汉顺帝更名为汉寿，位于湖南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