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我的十年

阿丹

 

一位历死者说，再给我十年

我也许会吐出一句话来

一位被深埋过的兄弟说，昨

夜今晨

多次地震了，我想我该看心

理医生了

还有一位，十年，我从不在她

周围提及

任何一个关于地震的字

两山合一她失去了十六位

至亲

 

每到这一天，我总忍耐着巨

大的吞咽

那重生的一切下面深含无

法言说的海

死者获得永久安宁如非要

我写

我将写一写幸存所承受的一切

如何护紧伤口，如何度过夜晚

如何面对活着的荫翳

如何尽力舒展自己竭尽逐

光的能事

如何在余生都烙得深重的一

个时刻

忍住热泪

 

或许你所考量的是一棵树

一年高过一年

新居的灶膛火一年比一年旺

而我痛于永久的一次不告而别

一个名字突然的消亡

一场骤然的人间撕裂

一次生命凸显的庞大虚无

 

十年这一天我静悄悄打

他们身边而过

他们继续躲闪那些探寻的目光

而我不再试图打开他们

我只想和他们一起

在厚实的泥土上静静伫立

咬住任何一个轻松的字

 

 

 

白色·芦苇（组诗）

欣文

 

十年

十年的时间

在下游捡拾流水、青山

五月的空宅、白石

无名的云朵、树木

 

假想它们的当初

清白，鲜艳，在夏日围困前侧

身而过

喏，这是山，这是花海，这是

恍惚的人世

这是街道，这是寺庙，这是钱

币的反光

这是年轻和衰老的歌谣

这是草木的盛世

他们混迹于一个寂寞而完美

的世界

 

后来，后来啊

他们假装穿山而过

手上提着残酒，肩上披着破衣

从五月踉跄而出

皓月破空

他们从预知的道路返回

他们宽恕了那些无意义的悲伤

他们带着鸟兽昆虫之声

徒步回家

 

白色·芦苇

我先看到芦苇

才看到风、空旷

看到高悬的秋月，以及白

这些我都望不穿

她们裹素，却未见死者

 

这是亭江河床，空出了流水

上游的青山都流走了

她们无处可去

赶出一群白发的羊

吃掉遗骨，再吐出群居的孤

独者

每次见她们都哀伤不已

那么多白发里，肯定都住着

零八年的亡魂

 

失陷

过了桥

这路便是我一个人的

河是天然的界线

多数人到桥头，要么左转，要

么掉头而去

桥头立着界碑：桥-19

 

再往前走，便会遇到坟地

黑色的墓碑显得很冷静

不哭，不闹，铭在其上的哀伤也

只有薄薄的一片

还会遇到废弃的老房

也不知些许残垣断瓦，能安放

多少至此的魂魄

 

那年大地震

以河为界，以南划为重灾区

向北为极重灾区

 

 

 

什邡春日六帖

小布头

 

穿心店地震遗址帖

四月广场，用一面诗歌墙诵经。

你往前走一步，

穿心店就叫伤心店；天空喑哑。

地下的人，不说话。

倾听的耳朵叫猫耳朵，它是

雨中，

哀悼的野菊花。

一位什邡的诗人说：

“我已顺应了寂静，但我未

放下那块石头”，石头将开口

说话，

废墟上，一到春天，

就长出不死的豌豆花。

 

广青公路帖

从广汉，往北，你想不到，

眼前繁星般散落的家园，曾

经满目疮痍，

山崩地裂后，生死时速。

救灾的队伍，用挖掘机、用双

手，

开出一条八十公里长的生命

线。

十年援建，大地已被春天接

管。

油菜花之后，遍野是黄色蒲公

英、白色野鸢尾。

洛水边的竹林最壮观，它浩荡

的剑气，御风而行，

像一条碧水河，翻蓥华山，过

红白镇

最后汇入清悠悠的青牛沱。

 

钟鼎寺帖

钟鼎寺没了寺，只留下钟。

山上新建的民居里，住着心

碎人。

我未亡的兄弟啊，

请登一次钟鼎楼吧！

我睡去的姐妹啊，

请醒来，听一听，一口古老钟鼎

诵读的经卷吧！

你看墙头的小草，因忍住了

悲伤，

而变得绿油油。

 

罗汉寺英雄帖

震后，大雨滂沱，罗汉寺对面

的妇幼保健院，

房子垮了，一名产妇即将生产。

住持素全法师，令众僧腾出

禅房和禅床。

不够用，就用油布、木板、竹

竿、旧门窗、门框，拼成产床。

没有光，僧人打着手电筒为

手术照明；

缺床位，僧人整夜不眠，举伞

蹲着。

1400年的古刹，迎来了108

个罗汉娃。

有人谈到佛家忌讳，住持说：

“见死不救，才是佛门

最大的忌讳。”

 

打开什邡的方式帖

用七天时间，打开什邡。

春夜的鸟鸣和春雨是一种，

钟鼎寺的云雾是一种。

冰川镇的新兴水库是一种，

红峡谷一谷的葱绿，算一种。

马祖庙前的莲花算一种，

箭台村的农民书坊算一种。

太阳神和月亮神护佑下的红

白镇算一种，

我打开什邡时，什邡也打开我。

遗址广场上一个声音说：

“任何苦难，都难不倒，

英雄的中国人民！”它穿透天空，

就连死亡也害怕，

我心中生长出的那块磐石！

 

青云外帖

什么叫生活禅啊，

拈花一笑的马祖庙一炷香，

不及青云外山居半日闲。

我们走下青云梯，围坐于高台。

就着一捧野菊花，

喝一壶飘雪茶。

日影拉斜了枯木的影子，

风吹动一片叶子，

斑斓的梯田，时间中的一只蝶。

 

 

 

我在这里读诗

赖燕

 

我在这里读诗

读大地倾斜时你惊魂的眼神

读天空哭泣时你哀伤的眼神

读星辰隐没时你绝望的眼神

天堂上最多的应该是诗行

在每一个黑夜妈妈的泪水

都流不尽

流不尽的思念像断齿的发梳

重复打理伤痛的羽翼

让每一片羽毛饱沾爱和忧伤

在山巅和曾经惊魂的断崖

铺开泛黄的信纸

用爱的力量写永不断行的诗。

 

我在这里读诗

读大楼坍塌时撑着双手的你

读身体撕裂时忍着不哭的你

读面对死神时嗤之以鼻的你

废墟上最葱茏的爬山虎

绿色的外衣下苦难的灵魂曾

经怎样的努力啊

响彻山谷的是：

为生！呐喊的声音回荡天地

大家记得最多的是你的坚强

和勇敢

挂念最多的是你在尘世以外

的幸福与安康

 

我知道，神灵已为你服下忘

忧草

把苦痛像灰尘一样抹掉

 

 

 

周日，陪地震娃娃练舞（外一首）

洛滨

 

五月之前

所有春的歌舞都将停歇

你是花树高举的焰火

受天地宠爱

允许在万物噤声的周日

恣意燃烧

 

十年，你刚好十岁

姐姐安睡的荒坡僻远

她不言语

默诵你岁月的谣歌。她的谣

歌

被大地暴戾的呼喝打断的谣

歌

 

碎花裙开满童年

你脚步欢跃

我的心脏沉默已久

经不起回忆敲击

笑意慵懒，落满忧伤

 

芭茅的忧伤

杂乱的荒坡，聚着一片齐整

的芭茅。

这是箭与剑，淬过红与紫的

火焰

根须紧贴颓垣

它们守候经年，直至满头霜发

 

几排墓碑站得整整齐齐

怯怯地躲在身后，像生前一

样听话

也像生前一样在雨里哭泣

它们整整齐齐坐在教室听课时

惶恐地听任突如其来的厄运

践躏

现在，它们在这孤僻的郊野

听风哀鸣

 

哦——

雏菊泛黄

是妈妈捎给天国的笺纸

 

 

 

十年（外一首）

马志广

 

那些比山石更沉更重更咸的

泪水

凝固成棱角分明气概坚硬的

砖

筑路，筑桥，筑塔，构建宽畅

的民居

那些匍匐在废墟瓦砾上啜泣

的灵魂

结晶成盐，结晶成阳光的种

子

蓬勃葱茏，重新站起

 

一柄烛火照亮的天堂，空空

荡荡

缄默之后的轮回，清澈了

那湖堰塞的春水。十年，翻

开日历

翻到将心压出淋淋鲜血的那页

5·12，岩浆喷涌后的崛起

焕发出一个古老民族澎湃的

激情

 

豌豆花

在穿心店地震遗址旁的坝阶

上

豌豆花缄默且耐心地开着

努力收集更多的阳光和月色

撑起垮塌的梦，让埋在废墟

里的种子

在琅琅的读书声中，重新萌芽

让所有的旅途都有驿站，都

有终点

 

豌豆花一群蝴蝶的化身，灿

烂地开着

把十年的光阴一寸一寸开成

祝愿

 

 

 

地震，乐山大佛不哭

刘建

 

歌颂生命

成为人类情感的正确。

只有你

乐山大佛

不哭

 

不劳不动

就是智慧劳动

不喜不悲

就是大悲

 

不跑不走

就是走遍祖国河山

 

不立，就是精神独立。

不笑，就是拈花微笑。

 

不说，就说完了一切。

不约，就约会了全世界的人

走向你

跪过

拜见过

 

婚前婚后生活的人

震前震后诞生的心

善善恶恶表演的戏

生生死死欺骗的劫

 

你都知道

都理解

都洞穿

都看见

但是你不说

这就是天地之大说特说

 

震后十年

思念亲人的

世界来客

排队半天

拥挤一匹山

 

只有我

不来

千里之外

给你焚香

为你写诗

把71米的你安放在我瘦小的

胸间

 

三千世界一秒而过的空间

闲云白鹤

无限起飞的

温暖的

心间

唯有你

在嘈杂中

素处以默

如如不动……

 

 

 

假如你能再挺立片刻

钟斯云

 

曾经高高耸立的辉煌

假如你能再挺立片刻

让那些天真的孩子画完最后

一笔

 

假如你能再挺立片刻

这山川就能少听到两声号啕

母亲们就会多一个宝贝

 

假如你能再挺立片刻

预制板就不会折断理想的翅膀

良知的天平不会如此大幅偏移

 

可是，你彻底倒塌了

那些形象工程

伴随着无限欲望灰飞烟灭

 

我羞愧，我忏悔

老师无力改变你们的厄运

却想使所有的残存者学会反思

 

 

 

透明的感恩（组诗）

——谨以此诗献给北京援建者

程兴海

 

透明的感恩

为极重灾区送春光的人，从

远方赶来

震魔早已被新生的风景荡平

残肢断臂处琅琅书声穿透山

雾

余震的腹肌溪水样流成

一条条美丽的山路

最悲痛的地方往往成为

最坚强的出发地

 

援建者拉住一位孤儿的手

你失去了爸爸，我就做你的

亲人

一位叫徐坤的女作家

在一位小学生的脸上亲了又亲

她送上的新书包里，还有几

本童话集

还有一位身着军装的胖歌星

在垮塌的龙居小学，唱得泪

流满面

一双双童真的眸子，听得泪

水涟涟

 

十年后的今天，北京大道

宛如一条玉带起伏在崇山峻岭

一个调皮的男生打开微信

歌星姐姐的歌声就阳光般透明

失去双亲的孤女

在韩红的资助下已经毕业

歌星姐姐伸展手臂，应和着嘹亮的手机

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

 

北京与山沟沟，一下子就又这么近

一路的斑斓美景，一路的乡

村校舍

一路的医院绿地，一路的文

化健身

一路的新月桥梁，一路的菊

花吐金

高飞的雄鹰也会感动

阳光下的雕塑，闪耀着对援

建者的感恩

 

古瀑口的山里红开了

只有山里红可以见证

两千年前李冰父子的功绩

只有山里红可以见证

两千年后援建者的足迹

 

古瀑口再次被打开

深深的堰塞湖不再是

悬在百万人头上的沸鼎

古瀑口脚下的山村变成坦途

 

一个电子邮件

就能收到需要的美国薄壳核

桃苗

手帕岩上的丛林之绿

成为夏季游客的最爱

 

重走修筑的援建路

一山又一山的山里红

目睹了比远古李冰治水

更浩大的壮举

 

在京什街喝茶

许多时候，我都与几个诗友

坐在京什街喝茶

四合院抱拢的静里

衬着繁华的街景和市声

 

自行车已被私家车替代

手机形影不离

尤其是北京烤鸭

乡下的人都慕名来吃一回

 

我喜欢坐在一棵国槐下

它已经十岁，北京援建者手

植

树下的滴水观音，绿叶透明

片片都含着灾区人民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