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的姿势(散文)/詹谷丰
(2018-11-12 16:39:18)姿势是人体丰富多彩的表情。人的一生中,坐、立、卧、跪、拜、二郎腿、倒卧等多种动作交织变换,折射了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人体的每一种姿势,都和骨头关联,没有一种动作可以游离于骨头之外。姿势有难易之别,有卑微和高尚之分,但所有的分别,并不是永恒不朽的石头,在时间、场景和对象的变换中,沸腾的热血,展示了一根骨头的硬度。
有的人,精神伟岸,但他的骨头,却从最卑微的下跪开始。
一
在人前下跪,我一直以为是奴才的姿势,是软骨的病状。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以庄严的法律形式正式废除延续了千年的跪拜礼,和1949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国家宣示,都为我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例证。
清华国学院的学生刘节,从小被父亲灌输了站立做人的理念。家传的庭训,在这个读书人心中种下了拒绝屈膝的种子。但是,1927年6月清华园中的一幕,却重新塑造了他的膝盖。
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的投湖自尽,犹如在平静的颐和园里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刘节随同导师陈寅恪等人赶到那个悲伤的地方。除了那份简短从容的遗书之外,再也没有找到一代大儒告别人世的任何因果。
刘节在王国维的遗容中看到了拒绝生还的决绝表情,遗书中那些平静的文字从此就一直刻进了他的脑海:“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
刘节参加了王国维遗体的入殓仪式。曹云祥校长,梅贻琦教务长,吴宓、陈达、梁启超、梁漱溟以及北京大学马衡、燕京大学容庚等名教授西服齐整,神情庄重,他们头颅低垂,弯下腰身,用三次沉重的鞠躬,向静安先生作最后的告别。
陈寅恪教授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师生,都看见了他那身一丝不苟的长衫,玄色庄重,布鞋绵软。陈寅恪步履沉重地来到灵前,缓缓撩起长衫的下摆,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地磕在砖地上。所有的人都被这个瞬间惊呆了,校长、教授、朋友、学生,在陈寅恪头颅叩地的三响声中,突然清醒过来,一齐列队站在陈教授身后,跪下,磕头,重重地磕头。
刘节,就是此刻在教授们身后跪倒的一个学生。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突然间明白了,在向他的导师,一代大儒王国维先生告别的时候,下跪,磕头,才是最好的方式,才是最庄重的礼节。这样的仪式,才能和先生的马褂以及头上那根遗世的发辫融为一体。望着陈寅恪教授远去的背影,刘节想,陈先生用了一种骨头触地的姿势,完成了对王国维先生的永别。陈寅恪教授,不仅仅是王国维先生遗世书籍处理的最好委托之人,更是对死者文化精神和死因的理解之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上的文字,此刻穿透时光提前到达了刘节身边。两年之后才出现在陈寅恪教授笔下的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碑文,突然在陈寅恪教授下跪的瞬间落地。刘节成了这段碑文的播种之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经过时间的打磨,两年之后,屹立在清华园中。在以刘节为首的学生们的请求下,陈寅恪教授提起了那支沉重的羊毫,用金石般的文字,破译了王国维的殉世之谜,用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主张彰显了学术人格的本质精髓。
陈寅恪教授的一个肢体动作,无意中改变了刘节对“下跪”这个词的认识和理解,并从此以后影响他的终生。陈寅恪教授,把对王国维的纪念,刻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刘节先生,则把那段文字刻进了柔软的心里。
二
跪拜,是一种庄严的心灵仪式。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庄重场所都要用这种仪式来表现。站立,就是跪拜这种礼节另一种形式的体现。
清华国学院放了暑假,刘节和一群学生跟着导师陈寅恪去上海,他们要去拜见仰慕已久的同光体诗歌领袖陈三立老人。
陈寅恪教授出生在文化世家,他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父亲,这就是民国三公子之一的陈三立。叶兆言先生则反证说:“在中国历史上,诗人注定没什么政治地位,作为诗坛领袖,散原老人(陈三立)更像是一个文学小圈子里的人物,好在有个争气又充满传奇的儿子,你可能不认识他爹,但你不会不知道陈寅恪。”
叶兆言站在21世纪语境下论述人物,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但20世纪的人绝不会不知道陈三立。这个别称散原老人的人物在民国历史上是可以用“如雷贯耳”这个成语来形容的。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将陈三立尊为“及时雨宋江”,在一百单八将中名列首位,由此可见三立老人的地位和影响。
刘节是在上海聆听陈三立教诲的学生之一,在陈家那个并不宽敞和简朴客厅里,学生们同晚清诗坛领袖三立老人围坐一圈。学生们以为名人都有架子,不免用拘束和小心来打扮自己。谁知三立老人开朗随和,用带有长沙口音的普通话同晚辈们谈笑风生。学生们对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往事淡薄了,倒是所有人都对1924年诗人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到杭州拜访陈三立的故事兴趣盎然。
印度诗人泰戈尔随身带来了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集《吉檀迦利》,他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赠给他心目中最杰出的中国诗人。泰戈尔以为“吏部诗名满海内”的陈三立会将他的《散原精舍诗集》回赠,不料三立老人却用微笑和谦虚婉拒了他的期望。三立先生说:“您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大诗人,是足以代表贵国诗坛的。而我呢,不敢以中国之诗人代表自居。”
泰戈尔没有得到陈三立的诗集,他知道这是一个中国诗人的谦虚。在徐志摩和杨杏佛的提议下,两位诗坛巨匠在西湖边合影,纪念一个属于诗歌和诗人的美好瞬间。
在刘节的记忆中,还有同学提到了陈衍、郑孝胥、陈宝琛、林旭、沈曾植等《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重要诗人。这个时候,细心的刘节发现,他们的导师一直未坐,自始至终站立在父亲身边。
立即有学生起立,要将座位让给陈寅恪,却被制止了。陈寅恪说,我的凳子就在身后。在课堂上,我是老师,但是,在父亲面前,我是儿子。今天,我不能与你们平起平坐了。
所有的学生,都无法接受老师的观点。导师的站立,让他们瞬间感受到了腰肢的酸胀和腿脚的疼痛。大家同时站立起来。刘节用一句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老师站立,学生岂能安坐?
所有学生的屁股,最后在陈三立老人的劝说下回到了椅凳之上。而陈寅恪教授呢,依然以一种恭敬的姿态,垂手站在父亲身后。诗坛领袖说,安坐与站立,都是规矩,世代可以更替,但伦理不可错乱!
刘节记忆中的那个上午,清华国学院导师陈寅恪教授整整站立了两个时辰,在父亲与学生愉快的交谈中,陈寅恪教授静静地站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
三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