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绿林里的村庄(散文)/谭岩
(2018-05-02 15:05:54)阳光
在丘陵地带,祖先居住的地方多半就在山冈。
山冈和人一样,都是有名字的,根据不同的形态、地貌和住在当地的人的姓氏,叫夜红山、茅草冈、黄家岭、康家坡,总之是在田野和天空相接处,一条蜿蜒的山脉如同一堵墙,把眼前的世界分隔成了两个部分,人间和天上。山下的世界万物生长,一派生机,山上的世界白云飘浮,一派祥和;而连接这两个世界的隔墙,那条蜿蜒的山冈,灰黄裸露的山弯处浸染着一块深绿色,仿佛山冈的心脏,那是一片残存的树林,是大肆砍伐的人们提着刀具砍斧唯一踌躇的地方。在那片绿树掩映处,就是先人们居住的村庄。这个村庄,坐落在人间,行走在天堂。
树林里的村庄宁静又安详。走进来的人都会变得温文儒雅,屏声静气,跟来的狗也静立在山道上。没有喧闹的吵嚷声,更无狗吠鸡唱,只有鸟声风声,风动树叶声,似时间的河流在树林间流淌,又似看不见的清泉,在天上,在很远的地方回响,又像谁,在某个地方低声吟唱。一阵树摇枝曳,草禾低伏,一阵风儿荡向远去,那必定是看不见的行人触动了枝叶,飘拂而去。抬头仰望,树顶上的天空天高云淡。无云的时候,也是无风的时节,树和草都静立不动,根根草木,片片树叶,浮在时空,如同镂空的图案。一片叮叮当当,那是灿烂的阳光,从树梢投下树林。暗淡的阴地上,杂草和落叶上,亮着一块块水晶样的阳光,林立的树干间,插进来一根根光柱,如同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又似一条条闪光的时光隧道,伸向空去。阳光的辉映里,树林里的村庄一片光辉灿烂,明静亮丽。
明亮的世界里居住的都是亲人、邻居、村人。爷爷、婆婆、外公、外婆、父亲、母亲、邻居大爹、二婶、放牛的老头儿、算命的瞎子……进了树林,也像看见了一个个亲人,那些树、那些草,都在摇动,都在闪光,都在说话,都在对你含笑招呼,一如既往淳朴好客,拘谨又热情。他们,仿佛仍然活在人间,活在蓝天白云下的世界里,只是从山下的村庄搬到了山上。
斑驳的阳光洒落在他们的房子上,那些陈年的土堆或新修的坟茔上;上面多半已经披着一层青绿,生长着绿色的植物;或者后人植上的一丛芭芒草,覆盖了整个坟头,或是栽种的一株铁树,在坟头正开着一串串的花,或者哪里蹿来的一丛毛竹,登上坟冢正拔节出笋,如同新长的一头茂盛的发;墓碑及坟前的拜台,刚被上坟祭祀的亲人清扫得干干净净。满地的寂静感觉不出丝毫的恐慌,满坟的杂草感觉不出丝毫的荒凉,有的只有见到亲人的踏实安详,只有满眼的青绿,蓬蓬勃勃,青葱昂扬。这些蓬勃和昂扬,共同组成了那刻在坟碑上,那千篇一律,却从不让人感到重复累赘的愿望:
——长发其祥。
走路
人们住的地方,多半就只有这两处,山下和山上。山下是活在自己的世界,活在柴米油盐里;到了山上,就活成了仙,活在了别人的世界,活在亲人的怀念和左邻右舍的闲谈里,活在白云一样的缥缈中。
从山下的村庄到山上的村庄,自然有一个过程,更少不了一项仪式。
逝世,牺牲,去世,这些文绉又拗口的词儿,与村人们的生活无缘也无关,人们习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习惯与生活相关的事情,习惯那些说了千百遍跟摸得光溜溜的刀把儿锄头把儿一样的词儿。人死了,就有专门报丧的人,叮叮当当骑着自行车四处去告知亲属。见面的第一句话,也是:
你的某某,舅爷(大爹,姑婆),已经走路了。
仿佛人一生下来就在行走,走一条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路,来到这人世间,只是其中的一站,在这里歇一歇,然后灵魂一闪,只留下这歇息的躯壳,继续那条漫漫长路。
或者被告知的亲属正在田里栽秧呢,如果是自己很亲的人,亲爹、亲妈、亲兄弟姐妹,那得知噩耗的妇人傻了似的一愣,手中栽了一半的秧巴儿掉到了田水中,接着哇的一声大哭,一身泥的拔腿就往田埂上跑,一边抹着眼睛;如果又隔了一层,是表兄表妹、姑婆姨婆、郎舅叔伯,就会慢条斯理来到沟水边洗着腿上的泥,一边跟报丧的搭讪,哦,什么时候的事?进屋喝杯茶?
报丧的人照例是没有时间留下来喝茶的,几句话匆匆说完,又跨上自行车去下一家。这边得知消息的人望着报丧的人骑着自行车走了,照例是要埋怨几句:正忙,真会挑个好时候!一边想着是不是要把没栽完的几厢秧栽完,晚上再去村头的店子里买上花圈,提一捆烧纸,天黑了赶去,也不会误了晚饭。
这场景自然是多年以前的事,现今通信发达多了,不再用人骑着自行车挨户去通知,由一个人打个电话就行了,可报丧的话仍跟多年前一样:你的某某走路了,定在某某时候发丧。一遍电话还没有打完,突然听见屋外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扭头从大门口一望,早有一队亲戚扛着花圈提着烧纸,下了摩托车,进门来叩头了。
亲戚到齐了,下一步自然是要准备发丧,可发丧的时间也有讲究,也会请人看期。
大家已习惯了做大事都会看个期,盖房子动土、立门、上梁、生日打喜、结婚祝寿,这些红白事务都是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随便马虎;同样,这出灵,什么时辰人从山下的村庄搬迁到山上的村庄去,同样也是一件大事。
看期自然是去找堂上的汤先生,那个算命的瞎子。那个老头儿虽然双眼看不见,但却掌握着眼睛看得见的一村人的穷通祸福。自然是要提上烟酒,或者干脆就给点钱吧。汤先生听明来意,就会摊开手掌,在手指头上一阵掐算,嘴中也念念有词。那长长的大拇指的指甲一掐一顿行走在他那竹节似的手指上,仿佛正艰难地跨过一道道人生的关口,那来算期的人,也两眼不眨,一脸凝重地望着这位算命先生。
或者那算命的汤先生早在前几年也走路了,不在了,还有他的徒弟万寿啊,住在街头的什么地方,可以找他去——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别人都在这么做,不看个期心里总不踏实啊——不过看期的价钱已经涨了,熟人也要一百五。是多少就多少吧,只要对后人好。或者那万寿也不在了,还有徒弟的徒弟家旺嘛,天天拄着棍子去到桥头坐的。总之这样的人总会有,只要盲人存在,这样的行当就少不了。在乡下,盲人才是能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祸福的能人。
看的期多半是某一天的天亮前,辰时或者卯时。一阵尖锐的哭号声、唢呐声、急促的鞭炮声之后,一方沉甸甸的棺材就从丧家的大门口抬了出来,蚂蚁搬家似的。一大群人用手抬着棺材从窄狭的门口移出来,放到院场中已经支好的两条长板凳上,然后系上粗重的棕绳,穿上比棕绳还要粗重的抬杠,几个抬重的人一声吆喝,在孝子的哭声、唢呐声、飘动的纸幡花圈中,于黎明前清寒的朦胧中,被一群人抬着的棺材,像在还没有完全亮的黎明前的雾色里飘浮着,向山冈上飘去。
那是一场隆重又悲催的迁居仪式。
或者那几天期都不好,这停在堂屋中的灵(棺材)就要多停几日,灵前一盏长明灯,时时有孝子、亲人去叩头烧纸,还得记着常往那长明灯碗里倒菜油,免得油熬干了;买的一头猪也快吃完了,就又得赶紧去找人,再买半扇猪肉。
也有不相信什么期不期的,管他什么时候,想葬就葬。可是这样的结果往往传言得让人毛骨悚然。那一天正好犯重丧,埋了不几天,这家里的人,儿子骑车被撞死了,或者孙子掉进堰塘淹死了,刚过丧事没几天的人家,又扯起塑料棚,摆上了花圈,忙碌着一大群帮忙办丧事的人。
如果真的犯了重丧,又有种种原因不得不在某一天出灵发丧,就要先请人治过——在这些楚地,有着楚人巫祝传统的后裔,治的过程更是神秘又不得而知,被“治”过的孝家那一家人,疲惫的脸上让人看上去又多了许多的秘密。不管怎么样治,到了出灵的那一天,总会看见孝子也躺在棺材板上,被人一同在黎明中抬出家门。或许一棺抬出两人,是重丧已犯不会再犯的意思吧。
……(选读结束)
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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