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谁做主?——死亡门前的调查与思考(报告文学)/长江
(2018-04-08 10:40:06)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抗拒。天灾人祸,防不胜防,谁也都难以保证次次都能逃避。无论何种原因,假若有一天你或你亲人的生命走到尽头,并面临无效抢救的危局,到底救还是不救?救,可能只延长心脏跳动的时间、生命却已无法康复,而你或你的亲人也必须为此支付更高昂的医疗费用,病人也将为此承受更多的肉体痛苦;不救,病人则可以相对平静且更有尊严地告别人世,而你或亲人却必将面临良心的谴责与外界舆论的煎熬。这是一种极其残酷且艰难的抉择。无论作何抉择,都是我们每个人迟早都将面对的难题。
我的生命谁做主?
——死亡门前的调查与思考
长江
一,你有“死亡老师”吗?
如果死是生的一部分,那“生命教育”就应该包括“死亡教育”。
但你这辈子有过“死亡老师”吗?上过一堂与“死亡”有关的课程吗?
没有,一个人说“没有”,十几亿人如果都说“没有”,那问题就值得警惕了,这个“缺席”就是铺天盖地,荒草甸子一样没有了一点绿色的生机。而当今世界,很多地方很多人,早就不再密不透风地讳言死亡,“死亡”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不愿谈及”就不与我们谋面,最后还不依不饶地非要把我们这些“鸵鸟”拉向另外的一个世界——
一个小姑娘,50年前睁大了惊恐万状的双眼——她的奶奶被人从家里抬出、去西山埋了,那恐惧不是浑身打抖,是被冰寒捆住了全身。那之后她在想,老是在想:现在家里还只是奶奶一个人,如果以后,我爸爸妈妈也……我可怎么办?“活着”对小姑娘尚且还没弄懂大概的意义,“死亡”就已经站到了身前,而且仿佛永远都在那里站着——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对,就是我,后来成了一名记者,再后来用了不短的时间一直在采访并制作电视专题:《你立遗嘱了吗?》《你知道“生前预嘱”吗?》《捐献器官——生命接力》《儿童舒缓治疗》以及《不该缺席的生命教育》……
这些片子在采访的过程中,我认识了很多人,记录了很多生命的故事,主人公大多可歌可泣,身残志坚,或与癌共舞,或大爱无疆,都是生命的强者。但有一天,我参加了一场欢送会,这个欢送会说是“欢送”,其实是一场遗体告别,我震惊了:人原来还可以这样面对死亡?用微笑代替悲鸣?用天蓝色的拖地长裙代替丧服天经地义的一身黑色?于是我请了一位朋友,也是我们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闲暇开通了一个富有自媒体时代浓厚特征的荔枝广播电台《人生三万天》,我就央求她说:Li,实在静不下心来,就写了这篇短文,先给咱在你的平台上播了吧!Li就很快播出,我一遍遍听,一遍遍忍不住流泪……
写给Li的短文是这样的:我说这是一位13岁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果果。果果美丽、善良、聪慧、热情,是一位能舞动人心的小天使,几乎把天底下父母希冀孩子所能有的各种优点都集中了。特别是与你一样,在荔枝电台刚刚开设了自己的广播站,自己写稿、自己播音……然而不幸,9月16日,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播音,突然因为脑血管疾病,意外地倒下,永远地离开了她的父母家人和她无限热爱着的人间生活……
我被果果感动,不仅是因为参加了一场她的“欢送会”,更因为当果果在医院里被证实大脑已经失去了再生之机,医生征求父母的意见:“你们是否愿意替孩子捐出她的器官和组织,比如肝、肾、眼角膜?”果果的父母,他们“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就当场告诉医生:我们愿意,愿意!因为这是果果的希望,这孩子活着的时候总是大大咧咧,天真烂漫,乐于助人,让周围人都能感受得到来自她的快乐与幸福,因此如果果果知道有此善举,她是一定会这样做的!
Li,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9月23日晚上,我和我的摄制小组不是去参加了一场“遗体告别”,而是去拍摄了一场特殊的“欢送会”。这场遗体告别,用“欢送”的形式来举行,也是果果父母相信女儿一定会让他们如此办理,不信?我可以在这里把“讣告”原封不动地抄录给你:
各位亲朋好友,我是果果,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小天使。
我用13年的时间带给大家幸福和快乐,现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要离开了。
我是璀璨星空最明亮的星星,现在要飞回我的星空。
亲们如果还想再见我最后一面,请于2016.09.23晚上8:00-深夜
来参加我的欢送会。
送别会地址:
菜园坝长滨路对面安乐堂三楼怡安园
(再下是爸爸、妈妈、舅舅的联系电话)
……
回首我的大半人生,一辈子干的主要是记者。做记者这行当让我有机会接触很多人,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但坦白地讲,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果果、果果父母这样的人,他们如此独特地面对生死,对生死有着我从来不曾见识的另外一种价值观。
我对果果父母的采访,是“欢送会”召开前的一小时。果果妈妈就是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拖地长裙,一头披肩长发,她的“装扮”本身就让人想到“天使”或“天国”的什么内涵和地方。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果果在妈妈心里真的就是来自天国,果果喜欢天蓝色,所以妈妈今天也不穿黑,不仅不穿黑,而且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在整个的采访过程中,果果父母手握着手,慢慢地告诉我,他们的女儿如何发病,如何抢救,如何不治又如何千呼万唤也睁不开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从头到尾,轻声慢语,没有哭,没有哭,始终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天哪!
这是刚刚失去了13岁女儿的父母吗?
这是面对媒体向世人诉说女儿种种“好处”的父母吗?
妈妈说,我们替果果献出了一个肝,两个肾,一对眼角膜,听说救了5个人,果果要是知道,一定会,一定会很高兴的!
爸爸说,果果是快乐的“小天使”,她来到我们家13年,已经带给了我们太多的欢乐,现在她要回天国了,要去做她在那边还要做的事情去了,我们也只有“笑”着让她“走”,给她办一个符合她心愿的“欢送会”。
天啊(我又要喊了)!果果走了,这对夫妇再也不能听到女儿呼喊爹妈的声音,再也不能感受女儿给予他们成长的惊喜以及爱的回报!但他们不哭,就是不哭,这怎么可能?怎么做得到?
采访过后,当晚,包括第二晚,我都没有睡好,整个摄制组从编导到摄录人员,大家都一样地被深深震撼,甚至我们心里都在质疑:“果果爸妈为什么不哭”?“他们为什么能如此坚强”?这样的表现或“姿态”算“坚强”吗?他们是人,还是对生死麻木或有着特殊执念的“超人”?
其实,“天使”般的女儿飞走了,他们怎能不难过?
果果爸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以后我还要交代结局。但眼下,我要开始探讨生命特别是“死亡”的话题了,为什么“果果的故事”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他们一家人仿佛都要有意把我带入一个地方,一间课堂?一所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我无疑是学生,他们是老师,但老师不仅仅只有他们,还有很多人,很多人都笃定有资格登上讲台给我讲讲生与死的事情和学问。接下来我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又在心里种下了什么呢?
二,“死亡”凭什么令人恐惧?
究竟,我们应该怎样面对死亡?过去我们没有老师,没有“判断”与“眼光”。果果的死,果果父母的“表现”,是因了女儿的特殊而变得坚强,这不是大概率,死亡是人类终极的恐惧,没有人不怕,不怕,是因为有人“破”了它!那怕死的人为什么会怕?这恐惧究竟来自何方?生理、心理,认知、灵性?简单说是不是就是灵与肉?暗夜里我在摸索答案,那答案在哪里?只有我一个人想要吗?
2017年8月9日上午,我在北京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听到了一位退了休的77岁的老护士长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老护士长”东北人,身患肺癌,说话有气无力,但想说,愿意说,话语里还充满了真知灼见:我这一辈子啊,因为一生都在医院,看过的生死太多了,所以我不怕死,但是我害怕,害怕有一天我突然陷入了昏迷,被送进医院,我可不愿意被人心肺复苏,插管、切喉、上呼吸机地一通瞎折腾,不仅最后还是个死,而且体无完肤地连个“人”的样子也找不到。
我说,医院这是为了您好啊,生命只有一次,救死扶伤,医生哪有不穷尽一切抢救手段的道理?
“老护士长”说:可是那种“抢救”太难受了!我过去参与过无数次。这次我得了肺癌,本意我是不想再做任何的治愈性治疗了,“治愈性”就是还想把人往好里治,但是癌症,到了像我这样的晚期,根本治不好。我是从医院里泡过来的,老伴也是医生,还是专门搞肺科的,我们都再清楚不过我没救了。可孩子们不干啊,说妈你还是治一治吧,就是放化疗。我心说,放化疗那滋味妈都知道啊,恶心,呕吐,掉头发,吃不下饭……过去我上班的时候就是天天看着别人这样受折磨,所以现在轮到我自己了,我可不想让人再这样“折磨”我。但是后来为了孩子,我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还是做了,中间所有罪过都遭过了,一点也没管用(化疗不是对所有病人都有效),到最后发展到白天夜里地睡不成觉,躺不下,憋喘,还老吐。这次住院之前你猜我都成了什么样子了?那胸口憋的,就像落水快要淹死的人,最后挣扎的那一刻……
……(选读结束)
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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