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死了(短篇小说)/汪肯堂
(2017-09-12 14:07:57)孤寂贫穷的舅舅之死,引发几路人马争舅舅少得可怜的一点遗产,伦理道德与人性欲望的激烈冲突,活画出人间几副活生生的不同嘴脸,令人唏嘘。
舅舅死了
汪肯堂
一
舅舅是百分之两百的亲舅舅,可妹妹打电话来说“舅舅死了”时,我一点也不吃惊,更谈不上有多少悲伤。相反,有一点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的轻松感。如果不是夜晚,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中,人家会觉得我喜形于色。有如此想法似乎有点不敬,有点大逆不道。对舅舅虽然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也不至于希望他早点死。
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叫作“娘亲舅大”。之所以还把舅舅的生死记挂在心上,与母亲还是有很大的关系。母亲死得早。母亲死的时候,我当然已成家立业,但弟妹们还小。母亲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临走前对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唯有对她那唯一的单身弟弟放心不下。
母亲与父亲的一段对话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在场,母亲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我也插了话,只是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母亲说:“还是把小宝过继给他舅舅吧?”小宝是我唯一的弟弟,当时只有三岁,但这个话题也讨论了三年。弟弟一出生,母亲就有这个意思。当时奶奶还在世,奶奶是天牌,奶奶不同意,事情就没办成。如今奶奶已过世了,母亲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这个话题再次提起。
父亲回答说:“他舅舅还年轻,遇到合适的还可以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这么早抱养个儿子,明摆着就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不好吧?”舅舅当时才四十出头,父亲说得还是很有理的。可母亲不这么认为,坚定地说:
“结婚?他这辈子不可能了。两只煮熟了的鸭子都飞了,还有哪个背时的来上门?”
舅舅有过两次婚姻,时间都不长,但都是明媒正娶到家里来的。只是当时物资贫乏,彩礼、仪式相对简单些。但当时都是如此呀,舅舅的结婚也不会比别人家的差到哪儿去。因为舅舅的条件在当时还算好的。第一个“舅妈”娶进来的时候我还只有几岁,“舅妈”还没叫顺口就走了,回娘家了,不回来了,没有音信了。娶第二个“舅妈”时我已是十几岁的人了,我还参与了迎亲,新娘子的马桶都是我挑来的。旁边的人都说挑马桶是有红包的,都要我向舅舅要红包,但我没有要到红包。这个“舅妈”就是本村人,彼此都认识,比我大不了几岁,要改口叫舅妈真的好别扭,我不记得喊没喊过舅妈就走了,回娘家了,不回来了,没音信了。
两个“舅妈”为什么都要走?我当时不解,现在仍然不解,这个谜只能让它永远“谜”下去。舅舅虽然算不上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但在当时的乡下还是过得去的。一米六几的个头,不瘸不驼,不聋不瞎,不傻不呆,还识得字,算得数,他还当过生产队的保管员、记工员。不仅不好吃赖做,还特勤劳。样样农活都拿得下,他自称十三岁就开始耕田。最明显的缺点是脾气急躁,容易与人吵架。体现在面相上,舅舅的两撇眉毛是长期紧锁的,以至两撇眉毛形成八字形倒挂着,眉宇间形成川字形三道深沟。
有一件事,当时我不敢问母亲,现在还有些后悔。舅舅当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员,长年有一挂钥匙随身带,这不难理解。可当舅妈娶进来之后,舅舅就有了两挂钥匙。显然这增加的一挂就是家里锁仓、锁柜、锁箱、锁米桶的。两挂钥匙挂在身上出工,做农活还是不方便,舅舅每天出工前就丢一挂钥匙在我们家里,收工时再来拿。现在我也只能根据我的理解来猜测,防自己的妻子像防贼一样,这样的婚姻要维持长久那是很难的。
母亲是很了解她的弟弟的,母亲的判断是准确的,后来得到了应验。母亲理解父亲的担心,更理解他的不舍。换了一种方案与父亲商量:
“只安一个名,小宝还是由你来抚养。”
母亲这么一说让我有点云里雾里,不由得也插进话来:“有这个必要吗?”
“有!”母亲肯定地说,并且一反往日的严厉,很耐心地解释说:“你舅舅那性格难得有人与他合得来,小宝给他我也不放心。但没有个儿子,香火就断了,死了也没得人戴孝,没得人举引路幡。”
“我们做外甥的不可以戴孝举引路幡么?”
我惊诧于母亲这么早就考虑起舅舅的后事,难道人一辈子就只是为了死?不由得大胆地回了一句,但母亲未置可否。
父亲应允了母亲,把小宝过继给了舅舅,并且不只是一个名分,而是实实在在的,名副其实的,改姓田,跟舅舅一起生活。母亲似乎很放心地走了。
可后来的事情并不遂人意。首先是弟弟调皮,不读书,长大后又随大流南下到处游荡,亲父亲死了都找不到他的人。后来回来了,与舅舅又搞不到一块儿,首先是吵架,后来发展到动手,舅舅还一柴刀把弟弟的手砍伤,一个电话把我叫回去。我能说什么呢?一方是长辈舅舅,一方是亲弟弟。我只好作主,要他们分开过。父亲留下的那两间破屋反正没人住。但我心底里还是怨恨舅舅。把个儿给你也不珍惜,再有不是也不至于动刀?天生是个单身命。我也埋怨母亲当时的决定。弟弟要是跟我们兄妹在一起生活也许会成器些。
果然,弟弟回来后开始懂事,修屋、成家,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弟弟也不记恨舅舅,再三表示一定好好孝顺他,给他养老送终。可弟弟的身体又不争气,年纪轻轻不幸罹患绝症,不治身亡。我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舅舅的养老送终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知别人怎么看,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舅舅就我们兄妹几个亲人,我不管谁来管?我们不管旁人会怎么骂我们,这给我增加了很大的心理负担。
舅舅一天天老了,我的心理负担也一天天重了起来。去年春节的时候,舅舅对我说不能种田了。我说,那就不种了,要多少粮食我出钱买。我当场就把钱给了他。说真的,用点小钱不是问题。死后按乡下的风俗请几个道士,做一个晚上的法事,第二天请几个人抬上山,这些都不难。难在人死之前总会病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还奈得何,时间长了就受不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我还只是外甥。
去年春上,妹妹打来电话,说是舅舅有些咳嗽,要我回家带点城里的止咳药回来。舅舅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相信,都怀疑,他说乡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但他相信远离他的,对他来说很陌生的城市,我们每次带回家的东西他都说是真货,是好东西。我说,药不可以随便吃,先去查查是什么毛病。这一查就查出大事来了,晚期肺癌。应该不意外,舅舅有近七十年的烟龄,几岁开始抽烟,外婆也不管他,惯着他。医生也建议不做手术,离心脏太近,危险太大。我们商量也是不做手术,瞒着舅舅,也由着舅舅。他想住院就住院,他想回家就回家。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因为我还有公职在身,妹妹主动承担起了护理舅舅的重任。前后将近一年,舅舅三进三出医院。他大概也猜到了自己的病,我几次到医院去看他,他显得很没有信心,跟我说,只怕过不了年。好在最后一次住院,昏迷不醒只有十来天,妹妹、妹夫两人坚持挺过来了。接到妹妹的电话,说舅舅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你们辛苦了,我马上赶回来。”
没想到妹妹回我一句:“不急,让他们扯清白了再回来。”
二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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