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两条命﹙组诗﹚

郭辉

活出两条命

一生都赤裸着。其实

是赤诚，赤衷，赤热，赤胆忠心

 

深爱着泥土，当衣服当住房当庙宇当天地

当自己忠贞不二的祖囯

 

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一辈子在那里耕耘不已

 

纵然被拦腰截断，也会用黑血封闭创口

在那里重生，活出两条命

 

河流的儿子

河流的儿子，面水而立

太阳在身后，拉瘦了他的身影

鱼群黑亮的背脊隐约若无

水草、泥沙、鹅卵石的冷寂与淡漠

使他突然生出了悲悯

万物都有隐情，灵魂需要行走

孤傲，胸腔中的疼，生命的悲欢

只有走在路上，才具有高度

山崖一侧，风刮了过来

为谁而歌？而呜咽

他的乱发被塞得满满，如怒如号

如西去之鹰，漆黑的羽翼凌空飞舞

脚下一片乱坟岗。无名者

占据着先祖的河岸

白骨呀，在白日里也发出磷光

俯一俯身，到处

都可以拾得斗大的痛苦

他的手指骨，咔嗒作响。忽然想

要多少年之后，里面

才能长出青草，马匹以及子孙的名字

不能停留！不能停留

不能停下人的行走！不能放弃

灵魂的自由

面对着生养自己，疼爱自己的河流

他毅然脱下，身上

所有的往昔与羁绊，高高托起

卑微的生命和高贵的心灵

走进水，裹上水，融入水，化为水，溯流而上

母亲河啊，你的儿子，正溯流而上

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寻，溯流而上

为抵达神圣的源头，溯流而上

为灵之旅，溯流而上

为没有尽头的生存和死亡，溯流而上，溯流而上……

 

赤阳子

食山土，饮山泉，自顾自生长

最喜欢听阳雀子唱自度曲与过山谣

 

用宿命锁定神谕。浓浓烈烈

让血液胆汁流向高高低低的枝头

 

催发满树花蕾，点亮无数盏灵灯

这野性之果啊，甜一样透亮，苦一样凝重

 

在那些把米桶刮穿的日子里，吞咽下去

-——扛饥，抵饿，活命，暖魂灵

(注：赤阳子又名救命粮。)

 

青苔谣

水中青衣，石头上的锦绣

吸纳了太多的雨雪风霜，暗绿得

像死去了许多回

但它活着。皮肤柔软，富于弹性，善用腹语

说，一生就爱多情水，爱慢时光

爱自己体内，那些一点一点锈蚀的钟摆

它多么面善。心肠也如菩萨

阳光走拢来时，会显出丝丝妩媚

风吹落叶滑倒了，就轻轻扶起，送上一程

尤其，当多病的人间需入药

就把自己晒干，碾成粉，万死不辞

 

那一年双抢

那一年双抢割稻子

镰刀歪看嘴，啃了一口我的指头

血带着铁腥味，一滴一滴

像冒犯了天条般，跑了出来

 

哭声，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在田间地头乱窜

但到处都是大太阳，白得太满

我的痛无处安放

 

这时母亲来了，用嘴含一会儿伤口

又抓过一把稻草灰

死死按在了伤处

粉滋滋的口子，一下子黑了

红蚯蚓似的血，似乎也缩了回去

 

母亲说

忍着点，别哭

庄稼人的伤，庄稼人的痛

敷一点庄稼灰灰就好了……

 

田神

土地爷有庙，田神则无

终日在野外巡游，察看庄稼的长势

 

常会就稻子与稗子与蠓虫子

的生存官司作了断，凭空拍一板

不许异类，扰乱田家心事

 

六月六，五谷熟，宜敬官

便有手巧的人，在一纸朱红上

动剪刀，刃若游龙

 

一忽儿就铰出了那隐形的模样

有长胡子，戴方巾帽

炯炯豹眼之上，剑眉倒竖

 

然后用一根竹竿举着

矗立于天地当中

再杀雄鸡，抹大赤的血，告白人间——

 

天不可贩！地不可贩！农事不可贩!

 

 

我供奉这清寂﹙组诗﹚

桑子

有雪花斜向人间

橙色的路灯让人怀旧

一段时光在怀念另一段时光

 

散落在血液的盐和黑夜的白光

来一场冒险吧

在这十二月

在迅猛的春天动身之前

 

午夜凶悍的月亮

淹死在我们未曾品尝过的美酒里

一场永不会融化的雪

如果我们一直相爱

 

它渺如尘土

它吞下了世间一切庞然大物

 

尘世如花瓣飘零后的花萼

雪花填满了它的虚空

 

感到空旷的人

也感到圆全

我供奉这清寂

 

你来这里之前

你来这里之前

马匹的脖子必系黄铜的铃铛

太阳独一无二

并不代表火焰与精神

 

饰物和徽章无意义

蓝响亮如一场庆典

每个人的衣褶间有尚未出生的世界

所有的宽广都可疑

 

光亮在湖面上铺开

如火焰

我们在卧榻之上

数对岸七个山头

 

无数的红嘴鸥贴近水面飞翔

深入温顺而柔软水中的长喙

像情色泛滥的插曲

 

只有你是唯一的

向晚的薰衣草呼喊着绽开

日头在给它们上釉

再过几分钟

它会像大鸟下的蛋

落入孵巢

噢抚仙湖

像一块画布

被鸟儿攥紧而皱在那儿

 

这些日子无所事事

就让刺莓果自己在草丛中成熟

让死像豆荚一样在阳光下爆裂

让太阳松开无尽的光芒

 

林子里有古老的稠密蜜一样的水

 

晚餐

你在一张棕黄的卡片上画一条鱼

鱼倒影在一杯红酒的波纹里

你裸露的手臂擦着桌子的木纹沙沙作响

 

我桌上的刀叉涂了金的词语和时间

都是无用之物

 

栖真之地

全等于零

 

当鹅卵石上的鸟飞起

纯净只是寻常的事物

纯净的事物有完美的弧线

明亮的风吹进了灌木丛

 

如同破晓

我们一直待在此地

黄昏犹如盛宴高潮

此中有祭坛一样的宁静

 

在遥远的地平线

光在杨树喧哗的叶片之间睡觉

响亮地睡觉

当风与风接踵而至

十一月的树木将光着身子

布下无物之阵

 

不用再写短句

一个短句是另一个短句的弥撒

缺席和丧失都将是仁慈的

 

幽居之歌

有时候我陷入灰色的软垫中

与窗台一只不知名的鸟

说同一种语言

并长出翅膀

把三英里外的古堡石墙和

曲曲折折的海岸线抚摸遍

 

许多事物不会死亡只会更替

海滩上有吉普车来来回回的车辙

在时间的棋盘上

移动带来损失

 

蛱蝶尚未归来

昨夜一场大雨将它撂倒

而我们一无所知

 

寂静来自更深的寂静

爱经年潜藏在影子的下面

已经鲜为人知

 

一朵桃花路过春天

刘春潮

从这一刻起

你代表所有的花朵

花瓣娇嫩花香袭人

花形妩媚

代表算命先生所卜

我命中必犯的那朵桃花

 

从这一刻起

你代表蓝天白云

星星月亮

代表我所能表述的一切美

代表我所能想象的全部好

代表一个难以启齿的文字

而你代表不了我

就像一滴水

不能代表海洋的忧伤

就像一片云

不能代表天空的迷惘

黑夜代表不了白天

一个梦不能代表另一个梦

我代表不了的春天

一朵桃花

注定只能路过

 

从这一刻起

我决定代表你

代表你的相貌体温和气息

代表你的倔强固执和武断

代表桃花

一朵桃花

她不想只是路过

她把春天捂进自己的臂弯

整个春天

向一朵桃花投降

 

草堂物语（两首）

彭志强

带柄盏

它的沧桑让我想起了

午夜的煤油灯，和风

在外婆脸上点亮的沟壑

 

故乡的河，背对着我

尽染一山颓废

记忆一夜衰老

 

我的头发，如此不堪

 

好在一盏月光上升

就有汗珠坠落

皮肤的深渊

 

直到外婆身体里每一滴水

全部交给了坟上的草

我才明白清明

 

这天的意义

就是拿出一盏灯光

割掉内心疯狂的草

 

注：带柄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唐代遗址出土民居生活用具。

 

陶砚

夕阳落在陶砚上，我又开始

用臆想的墨汁扩散一种血色

 

那年我在屋里写字

字也在纸上，写我

 

外公用叶子烟在天空吐纳悠闲

扶梯悬在半空酝酿一件谋杀案

 

哐当一声，外公，生锈的铁梯

一分为二，我的眼睛从此生锈

 

再也看不清毛笔在纸上

为一个名字哭泣的模样

 

那个夜晚，月亮格外红

像是一个可怕的吸血鬼

 

如今每一次写字，我总能听到

外公从半空坠落，梯子的呼喊

 

注：陶砚，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唐代遗址出土民居生活用具。常用于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