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期诗歌
(2017-02-08 10:40:49)杨炼的诗
蝴蝶——纳博科夫
这些最小 最绚丽的洛丽塔
嘴里含着针一样的叫声
大气显微镜 远眺深藏起闪光的虎牙
你胖了 口音还慢得像雪花
擎着路灯那张古怪的采集网
赴一个标本册的幽会
显微的激情扑向总被搓碎的
翅膀的草图 留在搬空的房间里
每个诗人身边翩翩流浪的塔玛拉*
像白日梦舅舅掸下的粉末
一只蝴蝶有时比劫难更难懂
你 幸福的大叫和风格不是无辜的
翻动 锁在空中的射杀父亲的子弹
孵化成彩色课本 一场雪仍在下
死者们绕着青春的蕊
而照片上的眼睛盯视最长的一刹那
飞到天尽头一定不够
得学书页 蜕掉一张人皮
才认出一枚卵精致的大爆炸
往昔是朵搂紧你的雏菊
塔玛拉 总带着树丛 微黑 轻弹双翼
你珍爱的变形优雅叠加
叼起世界 用一根针钉住的
虎啸 全不理睬记忆的聋哑
*塔玛拉: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中,给真实的初恋情人杜撰出的名字。她和纳博科夫初识于1917年革命前,并在俄国南方流亡初期再次相遇。
蝴蝶——柏林
父亲的墓地 被更多墓地深深
盖住 塌下来的石头像云
夯实的重量里一只薄翼意外析出
一跳一跳找到你 当你还英俊
细长 着迷于花朵摇荡的小扇子
公园中器官烫伤器官的吻
空气的阻力也得学
墙 死死按住彩绘的肩膀
暮色垂落 反衬小小明艳的一跃
当你的心惊觉这一瞬
一座城市已攥紧你绝命的籍贯
老 没有词 只有扼在咽喉下的呻吟
才懂得反叛越纤弱 越极端
一种长出金黄斑点的力
推开水泥波浪 只比世界高一寸
海蝴蝶 不奢望迁徙出恐怖
飞啊 塔玛拉和父亲 粼粼
扛着身体 轻拍下一代流亡者入眠
灰烬的目录没有最远处
你栖在醒来 就脱掉重量的住址上
树叶暗绿的灯罩挪近
当你 不怕被一缕香攫住
成为那缕香 遗物般递回一封信
打着海浪的邮戳:柏林
蝴蝶——老年
大海的鳞翅也微微变干
扇凉旅馆的窗框 你倚着
异乡 肋下展开一片窸窣的枯叶
一条冷而蓝的丝连着某只茧
远去 恰似抽回
满载的 刚被卸空的又一天
骑在蝴蝶背上像骑着一只仙鹤
显微镜下 精致的茸毛擦亮
毁灭的风格 万物后面是一只船
突兀地升起 港口
不开向四面八方 它的棋盘
让你看你就在四面八方
等着 自己的体味渐渐
还原为烟味 肉像蛹再度呛人
塔玛拉 飞之绝对 对应压下来的幽暗
写 一种审视所有写的璀璨
聆听窗外的振翅声
拍打每个字 你独坐的峭崖
星空在上面也在下面
你嬗变至此 厌倦的金色眼圈
厌倦了被风搓碎的威胁
倚着体内一条 一千条
卷曲 震颤 挣扎分娩的水平线
下一个大海一首终于返航的纯诗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舞的雪花(组诗)
无语丁香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翔的雨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翔的雨
那定是你的雷电狂风骤起
空中的雨花便是我的笑意
飞翔飞翔飞翔——
以碎裂之身探寻生的奇迹
因为你我飞翔在时空苦旅
我不去原野凄清沙漠之地
不唱朝来寒雨的《乌夜啼》
飞翔飞翔飞翔——
我最终只奔博大海阔地域
在林海风中翩若惊鸿
那枫杨的阳刚是我的方向
山林干枯的灵便是我的滋润地
飞翔飞翔飞翔——
啊那枫杨有红叶的飘香
那时我惊鸿雨花的身轻
溅洒枫杨的树叶林
幻化成泪的甘露溶入树的年轮——
溶入溶入溶入
溶入那枫杨挺拔的身心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舞的雪花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舞的雪花
那定是你于黑夜里冰冻雨下
皑皑白雪是我经年诗笔之画
飞舞飞舞飞舞
千山暮雪使我生命无尽天涯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舞的雪花
我会去唱独钓寒江雪
或是将生命融入大地去旅行
飞舞飞舞飞舞
博爱之舟是我甘愿栖息之家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舞的雪花
远近飘飘洒洒常有时序落差
试问你归隐在谁的雪园下
飞舞飞舞飞舞
距离美的世界让你熠熠光华
假如我是那天空飞舞的雪花
晶莹剔透是灵魂的潜移默化
红雪梅是我苦寒中血脉喷发
喷发喷发喷发
是你让我站成林海雪源之佳
两片树叶
似一阵风吹来
猛然抬头两片树叶在枝头
排列着紧挨着
好像旧识一见如故
我应怎样说出这种惊喜
它们在风中相遇
用无言的抖动
说出各自的感悟
又一阵风吹来
它们落在地上各自朝对方滚动
它们要像在枝头那样
并排着紧挨着……
采菊
南山的高岗上挺立着
一座塑雕
此处有南来北往的小鸟
悠悠然采菊的风笑
亲吻着菊瓣叶绿的金黄
雨魂给其间注入了水柔
撑着的油纸伞下有人
总在寻着各自梦的灯笼
怎能他们怎能看见塑雕
塑雕背影消失的葱茏
黄鹤楼畅想曲(组诗)
汤秀英
你在汉口,我在武昌
每天清晨,我喜欢坐在江边
看被乌云围困的太阳
一点一点挣脱出来
这样的举步维艰,多像我们的爱
你在汉口,我在武昌
长江的每朵浪花
都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巨石
每次去见你
我得先一块一块搬开这些石头
遇上恶劣的天气,汹涌着的波涛像一只放大镜
会把窄窄的江面放大成宽阔的海
把一场风雨放大成暴风雪
这个时候若去见你,我必先拿
出漂洋过海的勇气
和穿越一场暴风雪的大无畏
那些年,江两岸的炊烟一直在乡愁里苦苦纠结
我们的爱,一直在颠沛流离里苦苦挣扎
在长江边
到达江边的时候,暮色开始大幅度倾斜
风比预想中要轻佻得多
轻佻得没有一场雨愿意托付终身
隐约有树叶沙沙作响
仿佛你正从远方赶来
而月亮企图抽身躲进云层
企图要永远作别这人间的大喜大悲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好陪你拾捡满天星光洒下的碎银
这些银两中,潜伏着爱的微光
每捡起一粒,心便可以畅通无阻地愉悦一回
这鱼鳞般茂密的波光,足够我们拾捡一阵子
足够我们在江边,虚度几辈子的光阴
黄鹤楼畅想曲
自李白在黄鹤楼下送别孟浩然
便有万千游客涌入楼中
占据着大面积内存空间
可是关于友情的部分,始终空着
曾经我的心
也是一栋镶满金边的楼
自从在楼的一隅与你永别
世间的万千风雨便涌入楼中
可是关于爱情的部分,始终空着
东湖梅园
这个季节在武汉
注定会舍弃一城的月光
会忽略一场雪的静美
直奔东湖梅园
那些梅花一开口
便能齐刷刷喊出我心底的思念
更重要的是
在没有你音讯的这么多年
那些梅花一直替我
将思念的颜色,保存在花瓣里
将思念的委屈,保存在花蕊的一滴泪里
西湖
满满的
都是许仙心底的忧伤
每年秋天
都有一些枯死的荷叶
相继坠入水中
南来北往的游客
能有几人知晓
那落入水中的
全是白娘子心上结下的痂
莲花
一辈子以水当镜
企图用光艳的外衣
掩盖内心的苦
一不留神
心事还是
被青蛙一语道破
藕的心
一下子空了
生活课(组诗)
姜方
学会这样生活
温习烛的微笑接纳流萤
高举比我更灿烂的灵魂
读辽阔大地一片宁静
学青青小草默默生息
看小河一路匆忙执着
学叶脉一生静静思索
学会溪水刀尖耕耘
尝试蚯蚓土里游泳
大把拾起阳光的碎屑
构筑绮丽的精神家园
轻轻举起锃亮的镰
收割黎明前辉煌的黑……
好好生活
这个世界可爱,一天比一天灿烂
总有一些地方值得你走走,回头看
总是有人疼你一辈子,从不松懈
有座小城漂亮,幸福的生活蒸蒸日上
总有一些东西值得你珍爱或善待
总有几件事让你难忘,一生感动和怀念
感谢生活,苦日子已经挺过来了
只是时间走得比流水还快
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
对于生活,你不敢践踏也不敢怠慢
活着真好,一个电话就是一片关爱
总是有人让你流泪,让你惦念
让你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活下去
为他们,好好生活,好好爱!
牛吃青草
多么简单呀,牛吃青草
那情境深深打动了我
那些牛,像绣在大地上的云朵
心无旁骛,没有太多的念想和欲望
只一个劲地吃着青草
那声音,就像秋天里父亲
割稻的镰响,清脆、明朗
仿佛属于它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些牛,粗糙地瞥了我一眼
又一个劲地吃着青草
你瞧,把念想简单到一片蓝天
多好;把生活简单到牛吃青草
多好;或者,再进一步简单到
一颗露珠、一粒阳光……多好!
过去我活得太累
现在我不再奢想不再迷惘
擦净岁月的尘埃,铺开的诗稿
请还我蓝天、白云和内心的晴朗
生活啊,给我一片草地就够了!
携父游黔灵山公园
后来才觉得有些牵强,不合时宜
父健健康康的时候,我们没来
父腿脚灵便的时候,我们没来
恰恰在父病重之时,步履蹒跚
精神萎靡之时,来了
平时,大家都忙着上班,挣钱
意料之中,父亲患的是淋巴癌
在回纳雍之前,顺便携父亲
游一趟黔灵山公园
这是他一生中来得最远的地方
年轻时父亲挑鸡下过贵阳
事与愿违。在黔灵山
一直不见父亲笑颜
并一直催促早点返程
我们有些失望,彼此心照不宣
像做错了什么事情
渔樵耕读(外一首)
王兴伟
捧一本书,在田野里就能看见整个世界
禹门寺的钟声与目光一起,交融,飘荡
那些楷体的经史子集,此刻
成了飞翔的鸟
关山重重,目光是一柄洞彻国事的利剑
我们砍柴,并没有被荆棘绊住
我们犁田。那田,好大好大
沙滩
从哪一条路入口,可以遇见黎庶昌
并成为他的弟子,或许那时的我
是一条江边鱼,或柳中蝶
我的耳朵有繁花,流水
我的小船不渡世间名利,也不渡凡尘生死
厚厚的线装书,吸引虫子
并非它们与书生有着相同的命
一个人的理想总会在中年时被
无缘无故的现实击穿。我的影子
或者更多的影子,在路上,相互重叠
乌云在不知不觉中围成城堡
一颗小小的心,怎能磕破
一个时代最坚硬的部分,当然
必流血,必回头
我翻开一本书,再翻开另一本
一头扎了进去。至今
在红绿相间的十字路口,我也不愿
抬头。
一群人吵吵闹闹,沿河边去了
据说,他们实现了,卑微而宏大的理想
但他们却并不知道,有一种目光
可穿越千年万年
龙眼树下(外一首)
陈宗华
龙眼树下,有一道年轮是刻满了诗的
像长江里的江浪砥砺的奇石
走遍十万里山河都不曾有过的忘记
龙眼树下,月光镀银,阳光烙金
斟字酌句也要较真出一时清苦
误人财道却获得毕生的灵魂
龙眼树下,富有一个时代的辉煌
沉寂之后更加令人敬仰
高粱外红内白窖藏无色的佳酿
龙眼树下,我错过了龙眼树
碰到了龙眼树下的这些人
听他们重弹发生在龙眼树下
的青春弦律
龙眼树下,是好大一座城
城里的每一次萌动都不是空
穴来风
包括龙眼树,越活着,越记录
乡土谣
竹扁担,铁搭钩,木水桶
青石磨,黄土灶,铁火钳
黛瓦房,小沟溪,大水田
油马灯,油火壶,油火盏
夜深了,还在照黄鳝
茶耳朵,紫桑堪,糖罐罐
踢毽子,跳8字,抓特务
烧胡豆,摘灰苞,挖红苕
弯镰刀,板锄头,木犁铧
饭菜都冷了,还在忙啥?
端午鹅,中秋鸭,冬至羊
馒头香,黄粑甜,白糕红点点
腊八粥,送灶神,年猪肥了
穿新衣,走亲戚,吃盆子菜
炮竹声声响,最喜欢过年
我们都误解了橙子(外一首)
於俊杰
我们都误解了橙子
为了进入它们的光鲜
拿起了刀子与利器
或者压迫。没有人爱抚
并轻轻劝说那外壳的
融化,没有人关怀
里面十几瓣春花的心
还有每颗心上独立的心事
我们总是如此误解它们
蛇
脊背有鱼的纹样
身体有水的形状
口含了幽冥的沉默
每次吐纳都是误解
自然的女儿——
她比误解更古老
恶毒的名字在遗传
故事里她代表死亡
自然的女儿——
在永生的神的国土
是否有她冥思的
古老的梦和天界
沉默的最大光明
洪水和疾病那样冗长
讲故事的人都已疲惫
自然的女儿——
她只有缄默
向着无限的幽冥
一次次蜕下旧日的容颜
陪一个画家过中秋(外一首)
木叶
点烟。举头。
转身。咳嗽。
五十五岁第一次开画展
朋友们来了,朋友们走了
“你早已知道自己……”
我让话题远离身体
远离名利,也远离爱情
一个夜晚容不下太多主题
你冲一杯咖啡,吃半块月饼
你每逢月圆向儿子学习一句脏话
一个洋文,或一阵沉默
你从他那里得知前妻还在恨你
“这孩子聪明起来真像她……”
你欲言又止
你画到一半的芦苇意味着抵达
你一挥而就的黑马跑不出白色的画布
远远的,月在敲门
三十九个卡夫卡和一个出租司机
四十岁,一次次自白天黑夜中起身
四十岁,如若一切重来
有些遗憾,依旧无从避免
有些怯懦,注定暴露无遗
有些罪过,仍会犯下
上天不曾惩罚的,我不知如何了断
四十是一个房间号
我在隔壁发现自己的童年和几根白发
四十是一阵风
吹绿叶子,吹红果实,又吹落它们
枝头是一只乌鸦,是来世
四十是三十九个卡夫卡加一个出租司机
是一根借来的领带,一个暧昧的麻烦
是一项以余生为担保的贷款
是母亲的一次失眠,父亲的一生失败
是一条河,直立起身躯向天上流淌
四十是一团火,在梦中燃起,
在梦中熄灭
是完美的新闻联播,是永不开启的革命
四十,我越来越想到大海里去洗洗手
四十,是镜子中的一声咳嗽
就像沉默是诸神的语言
一本诗集的页码问题(外一首)
阿呜
和往常一样
疲倦躺入一本诗集
慵懒地翻身
从一八二到一八四页
粘了一身铅字
痛得血泪俱下
就像页码暗示的那样
要不,爱
要不,生
要不,死
这夹在中间的小鼠
挣扎着
让人急欲投一杆标枪
穿破红尘
这样,我就得到
一支烤串
肉香扑鼻
但我要如何
残忍地撕咬
这哀号不断的人生?
终于一个人爱过了
也活够了
一八四,是的
他便死了
后面是一八五
“要不,我?”
我一阵惊悸
诗集从一次瞌睡中掉出来
为什么,“我”
会站在死亡身后?
永别
人,最终缩写为一个号码
比如,他是二号
他就有了自己的位置
像在电影院
安坐抵抗着嘈杂
等一部不知内容的电影
可他意外地比一号
先进去了,我们急切地
看了最后一眼
泪水未及拥挤,就已落潮
“聪明人总是运气好啊”
至于去墓地的程序
一群人争执不休
只是二号不再涨红了脖子投票
或表达意见
这时,有人高喊:“二号!”
“这里这里!”
我们惊慌失措争着确认
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位置
一切都将井然有序
肃然、簇拥,一个小小的
陶瓷盒子压住了急切
一号们睁大了眼睛
望着我们先行退场
有的甚至将头稍稍抬起
双唇微启、干裂,露出狐疑
三号四号们并不关心我们
聊天、哭喊,缓缓前移
仿佛并不知道
会有一场大火从天而降
烧毁一个此生最安稳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