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温柔(短篇小说)/田林
(2015-12-04 15:34:14)这是一篇关于城市的小说,小说不以故事见长,但是在艺术上颇为讲究。这个短篇实际上由三个小故事组成,写了生活中那些细小的、温柔的、无法忘怀的东西,的确很耐读,很感人。作者一点一点地深入,又留有很大的余地,让我们久久回味。
城 市 温 柔
田
温柔之花
搬进新居以后,我曾请人写了一幅字挂在了客厅。我求的是一个“轻”字——轻拂巨浪,隶书。这样看上去是不是就很风雅?如此的精心安置,还因为我觉得,日常生活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身边发生,且由不得你。比如前些日子,姑妈家偶然发生的那场车祸。再比如前几天我们单位一个人,家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场大火。问他哪儿来的火灾?不知道。懂得了一个“轻”字,事情就过去了,这人,也许就脱俗了吧。
我家对门住着的,是位叫王局的人,再多一点,知道其已退下来,夫人姓刘,孩子都在外地。由此我们这个单元里的生活气息就显得格外自如,格外安静。有时一推门,正赶上人家也出来,虽然我不会叫他王局,也不会说您好,但每次脸上首先露出笑容的肯定是我。人得知道自己的身份,邻里关系最重要。网上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嘛,只要你每天坚持微笑,幸福指数就会有所提升。
那天一早,对门王局夫人居然送过来一盆花。门敲开了,先是把我吓了一跳,高挺茂盛的一堆枝叶先就伸了进来,人藏在后面,又显出一副吃力的样子。夫人站在门外,说:小田哪,你那屋里满是书,别光知道整天敲电脑,再给你添点青枝绿叶。接着!
递进来的,是一盆高约一米的木本花,叶阔枝嫩亭亭玉立,名曰——“扶桑牡丹”。我从未听过这么美丽的名字,牡丹,又带个扶桑,听上去很有些日本南国的味道。这馈赠也着实令人心头一热,幸福指数顿时就上来了。什么叫远亲近邻不如对门?花,很名贵,养到如此地步,大概也需她几年时间吧?我对妻子说,刘姨真是个好人,好在一份女人少有的慷慨。妻子说,人家是局长夫人嘛,家里不缺花。
那些时日,一株叫作“扶桑牡丹”的花,展在那里,每片绿叶都浸润着我们对刘姨的一份款款温情,这是一朵多么富有象征性的友谊之花,它来自我们对门的局长夫人刘姨。再遇见时,我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延长了几秒钟,那心情,似乎有些无功受禄的感激,甚至还有些许人情的欠缺,凭什么就收了人家的东西?
日子在不声不响地流动,而那盆被我们立在墙角,叫作“扶桑牡丹”的花,已经悄悄出落得光彩照人了。入了秋,它居然有了开花的迹象。
是那天姑妈来,打破了家里的平静。姑妈坐在那里,先是拧着脖子看墙上的字,问我说:“轻拂巨浪”,啥意思呢?然后两眼便紧紧盯住了墙角那位新来的客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甚至有些鄙夷的所思。
姑妈说:想不到,你家还养了这样一盆花。
妻子告诉姑妈说,这是对门局长夫人送来的。因为花将开了,妻子脸上很容易就流露出女人的虚荣和满足。
姑妈说:花是好花,夫人,也是好夫人,可是有些人不敢养它呢。信不信?忌讳它的名字。扶桑、服丧。姑妈的语气真是格外轻柔,这样一个美丽之花的名字,一经姑妈口里说出来,却毫无疑问传达了相反的意思。
姑妈说完,我和妻子许久无话。几乎是在同时,也想起了对门刘姨的女儿,刚刚离婚,王局不是已经住了好几次院了吗?我这人是不迷信的,但这样的一株美丽之花,在同一时刻却已明显削弱了我们的食欲。晚饭,只喝了一碗粥。
第二天早晨,我和妻子不约而同,首先看了墙角那花一眼。如此娇艳的一支花,又是半开半合的样子,居然仿佛一只莫测的眼睛,正心怀鬼胎地看着我们。我们谁都没有话说,也不知谁在问谁,原因是我们的孩子从下半夜已经开始发烧,我想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只能是马上去医院。
诊断很快出来,大夫告诉我们:你家孩子,需要在医院住下来,他为什么发烧,只有住下来才能查清楚。这意思很明显,从现在开始,孩子便不可能回家了。
医院永远是个令人心情压抑的地方,来来往往穿梭的人群,都像埋进地狱似的沉重,我和妻子的脸当然也好不到哪里,但我还是说到了那支花,我说:把它处理掉吧。
妻子看了一眼孩子:怎么说话呢!咱又不是开花店,这样的一盆花,你说你又能送给谁呢?
是的,这样的一株美丽之花,你又能送给谁呢?我想我谁也不会送的,但总得有个办法吧。接下来妻子又说:再不能这么在家放着了。妻子的情绪看上去更不好:当初是你接过来的,贪了人家的便宜,就你解决。回家吧,你。
往回走这一路,就觉人生到底还是莫测,你真就相信那个“扶桑”吗?难念的经也真说来就来了。又觉这世上偶然的事情不是很多嘛,更何况,假若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又总会打开一扇窗,大家不是都在活着吗?也许是狗急跳墙心急上火,头顶上的那盏灯它突地就亮了。
我把这盆叫作“扶桑牡丹”的花,轻轻放在了小区马路边上,那个无声的夜晚,昏黄的路灯投放在植物翠绿的叶片上,立在那里就像个既突兀又迷离的神秘女孩儿。我几乎没有停留,这样的一刻,虽然我没干任何坏事情,我只知道我的孩子在生病,并且为此有所惴惴不安,但我这时偏却有了做贼的感觉。那感觉,虽然有些紧张,却是一种从未体味过的飘然解脱的快感,甚至还有些偷情似的不知所以。
返进家门,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房间里所有的灯全部关掉,然后蒙头大睡。
天亮之后,事情就见出了神奇。推窗望去,居然觉出无比的“轻”,眼前城市的阳光格外明媚,远处几只灰白相间的鸽子与蓝天相接,正从楼房上空呼哨而过。我知道昨晚的那株花在哪一盏路灯下面,循着窗口望下去,扶桑牡丹,美丽的扶桑牡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马路上只留下淡淡一圈令人愉快的土痕。
几天后,孩子的病如同天上的那块乌云,只是在我们家短暂停留了一下,便风吹般地散了,躺在那里的孩子,居然小喜鹊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望着笑在那里的孩子,妻子说:你这个小东西,在笑我们呢?
我说:笑吧笑吧,笑比哭好。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慷慨大方多么充满阳光啊。这时,我真想扯起嗓子唱支歌。但我始终没能唱出来,因为我想不起任何一支曲子,并且因为这里是医院。
王局一家的生活,也已现出健康的快活,两个人每天早早起来,在小区花园里练太极拳,一招一式不动声色,看上去颇具功力,布满皱褶的脸上已隐隐见出红润的光泽,也看得出,那些无奈的痛苦,正在慢慢退去。太极拳,是养人的。
如果某天在楼道里,遇见这一个那一个或是两个,我的面部表情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了。脸上的肌肉,首先会僵硬地收缩,然后才是所谓灿烂的笑容,但那笑容已经很不直接也不再从容,我居然还会没来由地说出一句:你好。难道不是吗?我们的生活虽然充满阳光充满愉悦并且充满激情,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藏在皮肉底下。一个有修养的人,就不能给它挂在脸上。
又有几天没见刘姨了,就连王局也不见了。
那天碰见刘姨一个人,正往楼上赶,前面已经说过,生活中许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对门里住着,我们能不过问吗?
刘姨说,老头子又住院了。
妻子说:像王局这样的人,家里什么都不缺。想了想又说:那盆花值多少钱?它是难以估量的,还是买些中老年奶粉吧,再买些粗粮饼干,然后再买些水果罐头,总之不能超过两百。我们大约算了一下账,充其量不过150。再补!妻子说。
妻子,毕竟是妻子,思路走到这里像是停下了,那里发出的声音就很轻,她说:是的,我们再给他们补上一束鲜花吧,一定要送鲜花。然后就抬起了头:你呀,又玩“轻拂巨浪”呢。
然后,我们便去往医院的方向。如果你想看病人,一定要趁早。
我们的表情,很符合医院的现场需要,因此看上去也一定有些忧心忡忡的压抑。躺在病床上的王局长,不过是那些三高症的老年病,并且是常规输液全额报销的。
待从医院往家走的一路,两个人却已不再说话,我们真的开始变得有些压抑了,也似乎慢慢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又都知对方在想些什么。那个声音也真是很“轻”,那种倾听,只是让我们把自己想明白了。挺大个人,你说你这是干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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