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的诗

侧柏

我们挖坑直到天黑

摸索着种下最后一株

侧柏 传说它会长寿

看不清了 自以为是地扶正　用铲子拍实山土 浇水

以保证它能在我们离开后成材

“树皮入药 种子榨油

供制皂 食用或药用”

——引自《百科全书》

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时

大地看不见了

那时黑夜在我们头上

挖了另一个大坑

掩埋了我们以及

我们种下的一切

 

在万象所见的旧别墅

镀金的寡妇 十九世纪之留影

鱼子酱连同香槟酒乘火车穿

过印度支那的落日

准时在下午五点抵达后门

厨子是个意大利人

曾经奢靡到腐烂 一千人共

进晚餐 巨蟹和狮子

酩酊大醉 朝着河水呕吐的

包括总督 卫戍司令

明星 来自泰晤士河的女士

马戏团的同性恋演员

通过几根秘密圆柱 帝国般

坚固的豪华 逐渐虚无

人去楼空 上半身继续铺张

浪费 雕塑在右侧 地毯

铺在壁炉附近 旧阳台摇摇

欲坠 为殖民史维持着建

筑业的

体面 倒也还能频频挥手

目送记忆中的贵客走向金

马车

前主人在巴黎怀恋旧物 杂

草丛生 水洼里蚊子慢

慢地飞

肖像垂在墙上 一只老鼠在

下水道沐浴完毕

就像总督当年与王室晤谈后

归来 昂首走上旋转楼梯  曾经高谈阔论 话题涉及波

德莱尔和小仲马 没有一

句好话

留下来 土著只讲神 粮

食 洪水 女人和鱼 那时候

谁知道死亡在哪儿 此刻它

证明 在的 就是这儿 一个

墓穴 只是位置与埋在地下

的那些不同 修复计划正在

后代们的误解中酝酿 还要

再来一次 这美丽 这傲慢

这激情 这无耻 这荒淫无

度 这失败 这凄凉

这肝肠寸断 这“永远难忘

的一日” 人类不会长大

还要去死 死在这 万象真

美 夜幕前面 湄公河闪着

大片的光 我看见那法国洋

房陷入万物共有的黑暗  尚未坍塌的骷髅 多着股霉

味 令我忍不住要向梦寐

以求者

提及它 就像说的是我的亲

历 是的 我能体会 不

必在此

只是为了符合事实 我得用

没落阶级的形容词和隐喻  写起来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就像一个蹩脚的导游

 

哥本哈根的春天

光在蔚蓝色的天空梳理它的

金翅膀

万物的护士长把花一朵朵抱

出来

蝴蝶骑士为得到匹配而重整

翅膀

风弯下来讨好  土地张开

毛孔

虫子在绿被窝里醒过来了

蠢蠢欲动

有位夫人卷起窗帘 张望橡

树下的小路

随后孩子也踮着脚尖露出小

脑袋

一位牧师夹着经书前去布道

此时此刻 户外唯一还有信

仰的一位

他坚信万事万物 没有谁比

上帝更高

他不知道这个信念就要临终  他停下

在第二个街心花园 将黑封

面的《新约》

搁在一个花盆旁 嗅了嗅空

气 松松领带

举止很像一位正在照镜子

准备去春色中

寻花问柳的浪子 临走 他

忘了取回那本书

失物无人招领 一些昆虫爬

上去 以为有新蜜

 

 

 

 

武雷公诗歌

汉字

黑色汉字耗费了五千年的灯

油，撬开了世界的童话

横、折、竖、钩、撇和捺，没有贫富之别，贵贱之分

更不为秋风折腰

汉字长着仓颉的骨骼，周身

淌着华夏的血统

它曾被狼毫差遣，令李白失眠

最初，母亲在煤油灯下，指出

她并不认识的课本上的汉字

让我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

真好，在课本上我为她找到

了纯净的中国话

 

药方

一粒蚂蚁路过月亮湾，曾捎

回了

我一度丢失的童年时光

我没有很好地利用它，清洗

浑浊的双目，我辜负了它

早晨走过草地，不小心碰碎

了一些露珠

整座春天被我揪得心痛

我自卑的那半块心灵，曾被

它烛照过

在这一天我会抬不起头来

从离开月亮湾那天算起

我在外地摊开稿纸

意外地把湿漉漉的那一部分

汉字

扔在了月亮湾的苦菜地

我心里有愧，牵连了华丽诗章

跟着我的家乡一起受苦受

累。请接受我的致歉

请原谅我一错再错地

用汉字做了药方

 

走出月亮湾

走出月亮湾的大学生

总比许多在外谋生的无数个

我，少了

一些泥土的芬芳

在外打工的月亮湾村民生下

了许多小村民

他们的出生并非填补了村庄

的虚空

只是几页户口簿上新增几个

汉字，代表了香火不熄

走出月亮湾的月光

躬着身躯为了一朵梦而在乡

愁的白雪中耕耘

 

月亮湾的麦子

生活在月亮湾，我自信从来

没有打扰一粒麦子的生长

麦子和我的乡下亲戚

常常要遭受意外的风雨雷电

对于月亮湾和麦子

从我父亲弯下去的脊背上看

去，我读懂了

一种苦不堪言的贫穷

从树梢掠过的秋风聆听，我

明白了

月亮湾的麦子，是如此强悍地

征服着我的祖先

仅仅是一粒麦子，多少年了

让我推迟了酝酿半生的一首诗

 

祖国，我可不可以这样爱你

祖国，我是你卑小的故乡

不论你有多辽阔，始终行走

不出我的心尖

我可不可以这样爱你。是的

我这样爱你，我一颗心的领

域多么狭窄

而对你的爱，却在你的辽阔

之上

祖国，我可不可以这样爱你

在键盘上我用尽了半生粗粝

的时光

把你骨缝里的汉字敲疼了

我不知道

这样，算不算爱你

祖国，我可不可以这样爱你

我经常看见一些穷人的眼泪

可我，执拗地认为

那是我看见最开阔的蔚蓝色

的海洋。我不知道

这样，算不算爱你

祖国，南方地震，房屋坍塌

灵魂游荡天地间，寻亲问子

 

而在北方，我的文字伤风感

冒。我不知道

这样，算不算爱你

我可不可以这样爱你，我的

祖国

我是你矮小的完全忽略了的

故乡，对你的爱

比任何一道伤口还要深

 

 

 

 

 

未来（外三首）

赵若凡

今天上课

我们在学

未来什么模样

 

可我不信

未来美好

 

未来本就不会有模样

它在变

又怎么总会是美好

 

我相信

未来一定有

战争、流血、伤害

权力、金钱、利益

它们在斗

 

窗外

下起了灰色的雨

 

从未来中

我抬起头

用灰色的眼睛

凝视

 

倦意

你在纸上

画了半只眼

以及一颗心

 

它们

在世俗的荒原中

挣扎与悲鸣

 

在我的倦意中

成为过去

 

躲

在晨光里

我丧失了言语

但那不重要

枯枝眨动着睫影

 

淡黄光晕中

是我移动的笔杆

我在写

写下梦中的追记

 

指甲在金橘色

逗留

把我遗忘在了街头

 

这样也好

我可以去找你

而不被一切寻找

 

唉

突然发现

爱跟唉

读音相像

也许前人早已知道

 

爱

不过是一声

唉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初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