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说的档案——写在《现形记》之后(作家素描)……叶弥
(2014-10-27 15:42:22)一篇小说的档案
——写在《现形记》之后
叶 弥
范小青和我是家乡人,同住苏州。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弟弟说,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作家去他的中学,给他们上文学课,她叫范小青。十年后,我也开始写作,见到鼎鼎大名的范老师,她轻松随心,说说笑笑,娱己娱人。大家都叫她小青,我也就混在人堆里叫她小青。叫一声小青,不知高低,竟一晃又过去了两个十年,她还是那样轻松随心,说说笑笑,娱己娱人,在我看来,连外形也没变。
她有一个中篇小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早期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过这篇小说,但我阅读以后,我注意到这篇小说有几个方面值得我深思。一是里面浓厚的80年代特有的文化气息。她的小说是从80年代走过来的,如今她的小说不再具有那种一望而知的理想主义,取而代之的是批判、嘲讽和一些无奈,但她并没有蜕变,而是把她的理想用更深的文字隐藏了。二是透过这篇小说,我们捕捉到她心理上的一些内容。众所周知,什么样的人写出什么样的小说,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什么样的小说里看到什么样的人。小说中有一处细节,女主人公要上高中,但名额有限,幸运的是她上了,而她的竞争者无法读高中。我要写到这里,我会就此结束,因为我认为生活就是这样的。但她没有让文字停留在这里,她写了下去,她写女主人公的父母又去千方百计地为那个落选的孩子争取了一个读高中的名额。
我曾反复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同的作家会有不同的结尾?当然,不同的作家肯定会有不同的结尾,但是我要知道为什么。小说的结尾,有时候就是作家本身的总结。
三是她在这篇早期小说里,有花草的描写。是的,小说一开头就描写了紫云英,这种花在她这篇小说里出现了三次。次数不太多,但通篇都笼罩着紫云英的抒情的淡紫色。
后来她的小说,一直到《现形记》,几乎没有这种女性化的叙述语调,她变得干脆、直接,去除多余的枝枝蔓蔓。这使我想起苏州园林,一树一景,历经多年塑形打造,干练成精,没有丝毫多余。
有一天傍晚我出去散步,看到新村的地摊上有人出售范小青的《裤裆巷风流记》,这是2006年的再版,其实我记得这本书好像是在上世纪80年代就出版了。比原价便宜一些,我就买了下来。阅读完毕,我知道了一件事,她的思维,去除了枝枝蔓蔓,显出了简单,但反而更有力了。
每一位作家都在寻求力量,生活的力量和小说的力量。她的力量,她的坚强,似乎天生具有。她是巨蟹座的尾巴,紧挨着狮子座。
这样就说到了《哪年夏天在海边》。这是一个短篇小说,写在三年前。除了砍掉的紫云英们,她在小说里形成的特色在这一篇里都有所表达,荒谬、幽默、冷峻,一一说起,娓娓道来,于不动声色之中,设计了人性的大陷阱,读之令人寒战。
她的风格,多少年心血,日夜打磨,就这样锻炼成。
说一个小小插曲。大约七八年前的一天,我在苏州一条热闹的街道上闲逛,看见她迎面而来。我本想偷偷上前冷不丁地打个招呼,但我看她神游的样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满大街逛街的人,她也在逛,可她真是独特的一位:她看着天空上的云,脚步轻快,飘飘然然,她神游天外,与我擦身而过,继续抬头看云,自我,天然,与世界不搭界的样子。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她这样看着云到何处去。正巧过了几天,我们在一家饭馆相聚,我坐她边上。大家都在讲笑话,她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喜欢写,我一写作就快乐。”
也许我知道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最后说到《现形记》。《现形记》也是一种荒谬的讲叙,它细致地环环相扣地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它的有趣在于,你其实知道这故事有着什么样的结尾,但你就是想一步一步地看着它如何引导你看到最后,它的过程,满足你对人生的评判,道理很简单,简单到不再说出口。一旦说出了口,便是惊心动魄。
话说我在新单位,做得很适应。有一天,单位领导来找我,说我进新单位时,履历材料不全,几乎只有一个名字,需要补上。于是我就去旧单位要档案。我们都猜得出,要档案肯定有难度。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得重新回忆一下,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因为经历过太多的事,一下子有点糊涂。终于想起了许多事,细节也历历在目。但领导说,回忆没有用,要有档案才能证明你自己。
没有档案,你是谁呢?
档案是保存在别人那儿的记忆,如果失去,你在别人那儿就不存在,你在别人那里不存在,时间长了,连你自己也会发生怀疑:你是谁?
我们都知道小青是谁。她叫范小青,说说笑笑,娱己娱人。我认识她多少年,她几乎连外形都没变……以前到现在,大家都叫她小青。
以上所说,零星琐碎,不成系统。记之,仅作《现形记》一路走来的补充。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