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关于亚鸣的小说
苏 童
曾经听亚鸣说起过他在新加坡的一段经历,至今难忘。
那是他在新加坡做期货生意的谷底时期,那些天一直面临强制平仓的危险,身心俱疲,有一天差几美分他就将倾家荡产。绝望让他的心里空空荡荡。深夜里他到海滩去散步,不知怎么就脱了衣服钻到了海里。他泡在海水里,仰面看见的是南洋的星空,视线的尽头则是黑暗无际的热带海域,海水不冷,他的心冷。极度的失败感,极度的思乡之情,像两股交集的潮汐,汹涌奔来。他忽然觉得彻底放弃也是一个选择,不知不觉的,他听从海浪神秘而残酷的节律,向着海水深处走,走了很远。一个迎面打来的海浪唤醒了他,他突然醒过来了,他想起明天已经不远,第二天已经不远,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第二天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是奇迹日。亚鸣说他不敢相信这第二天的奇迹,他的单子开始上涨,然后天天上涨,涨。一直涨到他赚了大钱,盆满钵满,一直涨到他心慌,干脆收了钱囊离开新加坡,回家来了。
与亚鸣交往多年,亚鸣叙述的财富故事我大多没有印象,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用平静的语调讲新加坡的海滩一夜。我觉得我几乎闻到了那一夜新加坡海水肃杀的腥味,幸运的是亚鸣安然度过了那一夜。对于亚鸣这样的时代弄潮儿来说,鲜花都是开放在黑暗中的。与其说那一夜充满绝望和恐惧,不如说那一夜充满希望和信念。对于所有人来说,人生一大课题是看懂夜色,夜色退去之后,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充满悬念,这是第二天的价值所在,也是诱惑所在。
我觉得亚鸣的小说似乎不同于一般的财经类型小说,他一直在探索金融邪恶的诗意,并且借助于一个个“赚大钱”的故事,对欲望刨根问底,努力地挖掘人性的深度。
我不懂期货,一部小说不能给我扫盲,以我的理解,亚鸣的小说就是一个关于“第二天”的故事。说到底,所有的财富追逐,追逐的都是第二天。第二天的悬念属于每一个人。第二天上帝的钱袋子还没打开,天下财富还未分配。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在等待分配,无论坐着站着或者躺着的,这是同一支队伍,这是世界上最庞大最拥挤的队伍。高贵与低贱,良知和罪恶,都在耳鬓厮磨,这支队伍显著的特点是排除了秩序,因为拥挤所以推搡,因为推搡所以追逐,因为追逐所以厮杀,最后我们便看见了战争,货币战争,石油战争,股票战争,期货战争。无论是什么名目,都是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恶战,恶战中一天一天过去了,财富未有穷尽,战争必将持续,而战争持续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第二天,因为我们都有新的第二天。
亚鸣的小说没有泄露通往财富的康庄大道,甚至没有指点羊肠小道,这在我们的常识之中。令人尊敬的是作品流露的对现实强烈的批判性。小说里的生与死并不夸张。亚鸣用非常细腻的笔法,勾勒了一群时代淘金者的脸谱,他们在财富丛林中探险,把人生托付给一个悬念。无论是范军、彬炎,还是二龙,他们都在一座独木桥上摸黑前行,借助黑暗而凶险的夜色走向第二天的悬念。他们从一无所有走向黄金万两,或者从家财万贯到两手空空。他们的发财路也充满悬念,第一天财富可能在海水里,第二天财富可能在沙漠里;第一天财富可能在死人的坟墓里,第二天也可能在活人的内脏里。如何攫取,是发财梦至关重要的细节。
但是,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毕竟都要等待第二天。第二天不仅产生奇迹,也产生死亡;不仅产生喜剧,也产生悲剧。就像主人公彬炎,他的第一天是奇迹,第二天是死亡;第一天是喜剧,第二天却是悲剧。彬炎不是诗人,彬炎瞧不起诗歌,但他最终是被一种邪恶的诗意吞噬了。
加载中,请稍候......